胡 平的美篇

胡 平

<h3>往事</h3> <h3>  我不知道五十多年前的事情,应该叫历史呢还是叫往事?但我知道历史是有专人和专门机构来记载的,如世界历史、国家历史。都说历史不容篡改,但我们打小学习过的历史却都是经过编辑和加工的。实际上各个国家都一样,谁也别说谁。但往事不同于历史。往事记在每个人的心中。有的人不愿回忆往事;因为不堪回首。有的人忘记了往事,因为时间久远。而我对往事记忆犹新,因为有些往事如刀刻在了脑中,似剑伤透了我的心。人们常说往事如烟,而我说,往事不会如烟。</h3> <h3>  五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经历了一件事。那段时间我在学校的“学习班”里反省学习,不准回家。(前因后果请看我的美篇《难忘恩师“难忘”》)要知道当时的我才16岁,还是个学生,能有多大的问题还要被专政?偏偏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可以限制我的人身自由,而这样的事在那个年代几乎天天都在发生。</h3> <h3>  一天早上,我起床后溜到楼道后门,正好看见张光祖老师在扫院子,几个低年级的学生站在一旁指手画脚的斥责他,时不时的还要骂上两句。我知道张老师也是被学校的红卫兵揪出来的“黑五类”,也被红卫兵和驻校工宣队给关了起来,和我一样,不准回家。就在我刚要回屋时,突然看见有个学生趁着张老师弯腰扫地的机会,上手就给了他一个脖切,打得张老师一下子倒在地上。那个学生还嫌不过瘾,又用脚踢了张老师。我见状怒火冲天,毫不犹豫冲上前去,抬起腿一脚就把那个学生踹了个跟头,然后说,“王八蛋,你打谁呢?”</h3><h3>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h3><h3> 那几个学生被我的气势震住了。</h3><h3> 他们是新初一的学生,不了解我的底细。他们听说学习班里的人都是流氓,不好惹。他们看我那一脸愤怒的样子和我那强壮的体格,只好悻悻离去。我盯着他们走远了,这才回去参加早请示。</h3> <h3>  第二天一早在楼门口,我又看见张光祖老师在扫院子。我见院里没有别的人,就打算回屋。就在这时,张老师突然紧走两步叫住我,说你等一下,我有点儿事求你。</h3><h3> “什么事儿?张老师,您说。”</h3><h3> 张老师回头看看没人,就从衬衫兜里掏出一叠钱,对我说:“我都几个月没回家了,家里老伴可能没生活费了,你能不能帮我把这四十多块钱给她送去?她就一个人,我担心她能不能撑到现在。”张老师说完禁不住潸然泪下。</h3><h3> 张老师的话让我犹豫不决。</h3><h3> 张老师不知道其实我和他一样,都是不准随便离校的。张老师不知道的还有我的处境甚至比他都难!自从家里遭难,母亲独自支撑着这个家,根本就拿不出钱让我在学校买饭票。在学习班里,我是唯一蹭吃蹭喝的人,每天靠着别人给个馒头窝头活着。如果张光祖老师了解我当时的穷凶“饥饿”状况,他还会把那么多的钱交给我让我给师娘送去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已接了张老师的钱后,是给师娘送去生活费呢,还是一转身就去买了饭票中午大吃一顿?要知道,那时候的四十多块钱足够我好几个月的饭费。</h3> <h3>  但是,当我的眼睛与张老师那期待和信任的目光相互交融的一刹那,我觉得自己瞬间高大了!几个月来的委屈、折磨、被同学们以冷眼相待、红卫兵高干子女的无端谩骂、身背黑五类的思想压力以及流氓的罪名,仿佛在那一刻都被我抛到九霄云外了!所有的情绪、情感、情义、情怀,在我心中只融为两个字——信任。</h3> <h3>  我郑重地接过张老师的钱,藏在身上。我说,“放心吧,张老师,我一定把钱送到师娘手上!”</h3><h3> 到了晚上,我趁着工宣队师付去厕所的机会,和马抗美同学打了声招呼,就从窗户跳了出去。我一口气跑到学校后院,蹬着厕所的门,爬上墙头,跳到校外。</h3> <h3>  按照钱上写着的地址,我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张老师的家。虽然跑得我满身是汗,但心里却是挺高兴。摸摸身上藏着的钱还在,我放心了。这一路上,跑跑走走,摸摸钱,生怕丢了。</h3><h3> 我走到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里面没有动静,又敲了几下,还是没人答应。我慌了,看见门上有锁,知道屋里确实没人。</h3><h3> 我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有如泄了气的皮球。我想,既然来了,就等等吧,万一我走了,师娘回来了,我岂不是白跑一趟?</h3><h3> 我抬头看看黑洞洞的天空,知道是下弦月。每个月的阴历十五前后,就是月亮换班守夜的日子。在我眼里,天空上好像有着两个月亮,一个月亮在上半夜值班,躲在云彩里面不露脸,另一个月亮在下半夜值班,睁大眼睛看着人世间所有的事情。我正漫天遐想,突然就想起今夜是军代表值班,他要是发现我不在学习班里,肯定认为我跑了,肯定会带着人去家抓我,我母亲要是知道了,肯定又要受到惊吓。想起我的母亲,心里禁不住一阵阵发颤……。自打文革开始,母亲为家里的每个亲人担惊受怕,尤其是父亲挨批挨斗的时候,母亲终日以泪洗面。我在学校挨整的事情,又让她心痛不止。我真不知道那些人到了家里会对母亲说什么?我更无法预料事情发展下去自己将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说真的我有点儿后悔了。我不该答应张老师的事情。可是,我怎么能拒绝和我一样受苦受难的张老师呢?在他眼里,我可能就是他唯一可以相信和帮他的人。如果我不管这事儿,张老师的心恐怕真的就被伤透了!如果我拒绝了张老师,那么师娘要是真的没有了生活费,她该怎么活下去啊?想想这些,想想助人为乐,想想父母从小对我的教诲,我觉得,自己应该帮助张老师,言必行,行必果。</h3><h3> </h3> <h3>  就在这时,我看见胡同口有个人影正慢慢向口内移动。我站了起来,目不转睛,真希望走过来的就是师娘。</h3><h3> 来人真的是师娘。</h3><h3> 我见她走路缓慢,手里还拎着一个篮子。到了门口,她掏出钥匙正要开锁,我走了过去说,“您是张老师的爱人吧?”</h3><h3> 师娘扭过头来看我,目光中有疑惑也有惊喜。我接着说,“我是张光祖老师的学生,是他让我来的。”</h3><h3> 师娘连声说好好好。</h3><h3> 进屋后,师娘放下篮子就问我张老师的情况。可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敷衍着说好,说还行吧,说身体还好,说就是扫扫院子,打扫打扫卫生,说上午四个小时学习毛著,下午四个小时反省问题,晚上向毛主席鞠躬请罪。</h3><h3> 其实张光祖老师并没有教过我们班。</h3><h3> 老师们学习班里的情况我并不了解。</h3><h3> 我只不过是把我们流氓小偷学习班里的日常活动跟师娘说了。而我不说这些,还能说什么?说张老师在学校劳动改造,常有学生欺辱打骂,挨批挨斗,站椅子,挂牌子,体罚,还有所谓的“拔军姿”,这些我能说吗?</h3><h3> 我掏出钱递给师娘。我说,张老师让我把这些钱给您送来,他一直惦记着您呐。</h3><h3> 师娘接过钱,捧在手心,看着,看着,泪流满面。她的手在颤抖。她的心也在颤抖。</h3><h3> 屋里只有一盏瓦数不大的小灯,昏暗的灯光下,我仿佛看见我的母亲也在流泪。她正站在房檐下,眼望着寂静的夜空。我知道母亲在想我,无时不刻。我也在想母亲,日日夜夜。我知道师娘每天都在挂念着张老师,盼望着张老师能早日解放、早日回家!</h3><h3> 我对师娘说,您数一下吧,完了给我写个收条;有什么话想对张老师说,您也写上吧!</h3><h3> </h3><h3> </h3><h3><br></h3> <h3>  我告别了师娘,急匆匆往学校赶,也不知那时候几点了。如果在西单,我还可以看清电报大楼顶尖上的大钟,但在这黒灯瞎火的胡同里,连个戴手表的人影都看不到。而离学校越近,我心里就越忐忑。我不知道等着我的是谁,更不知道等着我的是什么事。我只知道自己反正是做了,做了就不怕。在那些根红苗正的红卫兵造反派眼中,我可能就是个黑五类不愿意跟自己的父母划清界线的狗崽子,但在张光祖老师眼中,我就是个言而有信、乐于助人的好学生!</h3> <h3>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军代表和工宣队师付并没有把我怎么样。他们问我干嘛去了?我就说想家了,回家看看。他们问我为什么不请假?我说我请假你们批吗?他们说你怎么出的校门?我说从后院跳墙走的。他们说有门不走那不就是个贼吗?我说反正你们都把我们当贼关起来啦,我还走门干嘛!</h3><h3> 别看军代表和工人师付没把我怎么样, 倒是贫下中农出身的、教我们班生物的、也是管我们学习班的王中俊老师三番五次的找我麻烦,打我的小报告。他跟军宣队代表说我擅自离校肯定是偷东西去了,说我没钱买饭票每天过得还挺好;说我父亲是自杀的,有阶级报复之心;说我不服从学习班的管理,搞流氓哥们义气那一套……对于王中俊老师的密报,军代表都跟我谈过,但我不屑一顾。后来一次谈话,我就把送钱的事儿跟军代表说了,不过是在老师学习班即将解散的时候说的。军代表听了,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h3><h3> </h3> <h3>  事情的发展也是戏剧性的,大串联开始了,那些革命的造反派和红卫兵小将都坐火车去各地串联了,学习班没人管了,属于自动解散。我们几个没有结论,也没有释放证明。我们高兴坏了,跑到西单又一顺大吃了一顿,还喝了啤酒。那天我喝多了,从胃里吐出的全是酸水……</h3><h3> </h3> <h3>  这件往事,让我明白了很多事儿。</h3><h3> 这件往事,让我认清了很多人。</h3><h3> 这件往事让我忘不了当年的浑沌社会……</h3> <h3> 2019年10月29日</h3><h3> 于北京常营</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