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辛夷花

何多俊

　 

序

辛夷花，药王谷，是这样教人魂牵梦萦的地方。

我爱辛夷花，爱药王谷。在那群山白云之巅，雨雪霜风之谷，辛夷花，夭矫如松柏之劲挺，旖旎赛桃李之冶艳，盏盏白玉杯，朵朵胭脂雪，紫苞红焰，灿若云霞。

我爱辛夷花，数年来，我用画笔为她传神写照，

辛卯初，应北川药王谷主人何居伦先生邀，三入其山，赏辛夷花。我带着速写簿，漫步辛夷林下，徜徉万花丛中，自蓓蕾初放，至于极盛而摧颓。辛夷花开，是这般的绚丽夺目，灿烂辉煌，轰轰烈烈。那景象，简直就像宇宙间超新星之爆发！令我仰慕、令我赞叹：

晃若琅苑天门开，群仙绰约下凡埃，

鸣鸾引凤笙歌起，万涧千峦降紫霭。

烂漫花光娇欲滴，高低迷离目难接，

映天赛胜朝霞红，照眼忽觉乾坤赤。

质如昆玉气如兰，红胜胭脂白胜雪。

~＜辛夷歌＞

据说，上天担心人世间斯文扫地，下派了个谪仙来，以振兴颓糜之文风。又据说，上天看见人间太灰暗，百姓生活太凄苦，于是乎让花仙降临人间，以安慰我们荒漠的心灵。人中的谪仙是李白。辛夷，我看就是花中的谪仙。

你看那辛夷，卓立群山白云之巅，沐浴雨雪霜风之谷，夭矫似松柏之劲挺，旖旎胜桃李之冶艳。栉风沐雨四五百年，阅尽人世沧桑之变，＂吐芬芳犹未老，信滋茂而不凋＂，不象是尘世间的凡物，原本就是瑶池、县圃的仙葩！

宋人周敦颐独爱莲花，他写了一篇不朽的＂爱莲说＂，歌颂莲花＂出污泥而不染＂的高尚品质，誉莲花为＂花中之君子＂。世风日下，深感君子之风仍然值得我们提倡和弘扬。而辛夷，脱略于物欲横流之外，超逸于名利荣辱之争，高标孤洁，卓立天地。如果要问我最爱什么花，那么我要说：辛夷，就是我的最爱，我的独爱！我恨自己写不出周敦颐那样的美文来赞诵她，但是愿借我拙劣的画笔，为她匀粉摹红，为她传神写照：

我爱辛夷品高洁，与君同有爱花癖 ，

调朱染绿付丹青，沐手焚香摩素帛 ，

旖旎万态初妆成，清芬一掬当年色。

＜辛夷歌.>

辛夷有木兰、木莲、望春花等多种称谓，因为与玉兰同属木兰科，所以辛夷又称为紫玉兰。辛夷花初开时形如毛笔，人们又叫他木笔。

在古时候毛笔的神圣地位和笔延伸出的特殊的文化内涵，当代人确是难以体悟得到。譬如大比之年，皇帝开科取仕，莘莘学子跋山涉水，琴剑书箱之外，怀揣的就唯是一管笔，他们的荣辱成败，只取决于这枝笔，与现在的官场求进取是不大一样的。那秉笔直书的董狐之笔、春秋之笔、太史公之笔，奎星点斗的文昌帝君之笔、画龙点睛之笔、如椽大笔、生花妙笔，这沉甸甸的毛笔，可是演绎了二千多年的中国文化史。所以，＂木笔＂的称谓，实在是前人给予辛夷的崇高的荣誉。

梦中曾见笔生花，锦字还将气象夸，

谁信花中原有笔，毫端即欲吐春霞。

~张新＜ 木笔＞

辛夷花呵辛夷花！你何时赠我生花之妙笔呢？

在辛夷下漫步，仿佛间悟出些道理，所谓艺术，它应该是人类超越于物质世界给人的种种烦恼、压迫和诱惑，追求心灵自由自在而创造出来的另一个世界。在艺术的世界里，艺术家们做的一切，都只取决于他们自由的意志，就如同这辛夷的开花，它开与不开，不需要按照任何指令，除了自然法则它可以无视一切权威，可以＂不知有汉，无论晋魏＂。正是因为艺术摆脱了现实功利目的的约束，最终体现出了它的价值。艺术的品格和价值恰恰是它不追求现实的价值的实现。

史志记载，唐朝的元稹幼年丧父。只留下元稹与母亲相依为命。父亲留给家里的只有庭前的一株辛夷树。唐代的妇女有戴花的习俗，辛夷开花时，懂事的小元稹总要摘一朵辛夷花簪到母亲的头上。在母亲谆谆教诲下，元稹长大后一举成为与当时的白居易齐名的大诗人。

元稹对辛夷花有着一种特殊的依恋情结。他在洛阳做官时，打听到同在洛作吏部员外郎的韩愈的任所里有一树辛夷正在开花，于是马上写了一首向韩愈讨求辛夷花的诗，诗中写道

韩员外家好辛夷，开时乞取三两枝，

折枝为赠君莫惜，君纵不折风亦吹。

诗人爱辛夷之甚，求辛夷之切溢于言表。

据传，白居易做杭州刺史时，常去灵隐寺光上人那里喝茶，看见寺里一株红辛夷怒放，白居易即席赋诗一首赠给光上人：

紫粉笔含尖火焰，红胭脂染小莲花，

芳情香思知多少，恼得山僧悔出家。

白居易这首诗真把辛夷写得仪态万方。而且给了大和尚一个小小的揶揄。

二千多年前的楚辞中，屈原就多次吟诵辛夷。在＂涉江＂的结尾，他吟道：

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路申（瑞香花，香草名）辛夷，死林薄兮，腥臊（臭）并御（ 进用），芳不得薄（靠近）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怀信诧傺（愤懑和失落之感），忽乎吾将行兮！

此后历代文人赞诵辛夷的诗文就非常之多，其中，最有名的一首，怕要数王维＂辋川集＂里的＂辛夷坞＂了：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首诗意蕴如此之深厚、隽永，而语言又如此的朴素、简洁。那辛夷独自生长在深山野岭中，默默无闻的，自得、自足的开着，落着，＂无心而任运，不外售其美＂（王锺陵语）。

楚客曾留咏，吴都独擅奇，风霆存老干，桃李避芳时，

名入文房梦，功资妙手医，紫薇颜色好，先占凤凰池。

这是宋代朱长文颂辛夷花的诗。朱长文可能和我一样是辛夷花的粉丝，他把辛夷的方方面面都写到了，还写了辛夷花的药用价值。

辛夷入药，主治鼻炎，感冒鼻塞流涕等，见于＂本草＂及多种中医药典籍。

北川羌族自治县的药王谷，平均海拔1500米，辛夷林占地7000余亩，百年辛夷古树2000多棵，再加上与药王谷毗邻的江油吴家后山，这里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野生辛夷集生林了，这些辛夷树有的树龄已有四五百年，树身两三个人才能合抱。除了辛夷，这里还生长有厚朴、茱萸等多种中药材，可算是一个中医药的宝库。

辛夷、玉兰一类的花，前人通称为木兰花。宋词的词牌中，就有＂木兰花＂、＂减字木兰花＂、＂木兰花慢＂等多个以木兰命名的词牌，而且为历代词人常用。

毛泽东就曾经写过一首＂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

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情更迫。

头上高山，风卷红旗过大关,

此行何去 ,赣江风雪迷漫处,

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

木兰花以外，用花命名的词牌我所知道的只有＂一剪梅＂、桂枝香＂、虞美人＂、＂女冠子＂、＂荷叶杯＂等寥寥数种。如国色牡丹、浓桃妍李等等知名度很高的花都没有能够入选。由此可见前人对木兰花的情有独钟了。

木兰，她那雅洁、高华、独立的品格，也深深的吸引着我：

守时不待东君催，昨夜风寒忽竞开，

远疑冰花雕玉树，近觉袅袅细香来。

妆成新雪满枝条，琢就琼瑶品格高，

雅室无尘盥手画，芬芳满纸出霜毫。

春酿绵绵不得推，醺醺饮罢酒徒归，

唰唰写出神来笔，盏盏枝头白玉杯。

~＜题画玉兰＞拙作三首

药王谷，有一天我正守着一株盛开的辛夷专心为花写照，时有两三点嫣红的花瓣悄然落上我的画纸。我回头了望，原来是东风在作祟，不远的旁边一棵高大的树上，辛夷的花瓣正在纷纷扬扬的飘落，如漫天彩蝶翩翩飞舞，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地面上已开始铺上了斑斓的锦缎。

这种参天大树上的辛夷花，花大如盘，肉质丰腴，因为现在采摘的少，花蕾就多得密密匝匝的，绽放开来时，花团锦簇，相拥相偎，映天蔽日。

前面我曾用＂轰轰烈烈＂来形容这辛夷的开花，而这辛夷花落，我看也是潇潇洒洒的。没有一丝伤感，没有一点悲悼，就像那婆娑起舞的贵妃，轻松的抖落她一身霓裳羽衣。令人惊羡，令人震慑，令人心旷神怡、浮想联翩！

屈原 涉江（摘）

鸾鸟、凤凰，日以远兮，

燕雀、乌鹊，巢堂坛兮，

路申、辛夷，死林薄兮，

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

阴阳易位，时不当兮，

怀信诧傺，忽乎吾将行兮！

成公绥 木兰赋并序

许昌西园中木兰树，余往观之，遂为赋曰：

览众树之列植，嘉木兰之殊观，至于玄冥授节，猛寒严烈，峨峨坚冰，霏霏白雪，木应霜而枯零，草随风而摧折，蓊青翠之茂叶，繁旖旎之弱条，谅抗节而矫时，独滋茂而不凋

王维 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裴迪 辛夷坞

绿堤春草合，王孙自留玩，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

沂長江以遐覽，愛楚山之寂寥，山有嘉樹兮名木蘭，郁森森以苕苕。當聖政之文明，降元和於九霄，祛祲沴之為虐，貫冬夏而不凋，白波潤其根柢，玄雪暢其枝條，沐春雨之濯濯，鳴秋風以蕭蕭。素膚紫肌，綠葉緗蒂，疏密聳附，高卑蔭蔽，華如霜雪，實若星麗，節勁松竹，香濃蘭桂，宜不植於人間，聊獨立於天際

刘长卿 题灵佑上人法华院木兰花

庭种南中树，年华几度新，已依初地长，独发旧园春，

映日成华盖，摇风散锦茵，色空荣落处，香醉往来人，

菡萏千灯遍，芳菲一雨均，高柯倘为楫，渡海有良因。

李商隐 木兰

二月二十二，木兰开拆初，初当新病酒，复自久离居，

愁絶更倾国，惊新闻远书，紫丝何日障，油壁几时车，

弄粉知伤重，调红或有余，波痕空映袜，烟态不胜裾，

桂岭含芳远，莲塘属意疎，瑶姬与神女，长短定何如。

白居易。戏题木兰花

紫房日照胭脂拆，素艳风吹腻粉开，

怪得独饶脂粉态，木兰曾作女郎来。

白居易 题灵隐寺红辛夷花戏酬光上人

紫粉笔含尖火焰，红胭脂染小莲花，

芳情香思知多少，恼得山僧悔出家。

韩愈 感春

辛夷花房忽全开，将衰正盛须频来，

清晨辉辉烛霞日，薄暮耿耿和烟埃，

朝明夕暗已足叹，况乃满地成摧颓，

迎繁送谢别有意，谁肯留念少环回。

元稹 辛夷花问韩员外

问君辛夷花，君言已斑驳，

不畏辛夷不烂开，顾我筋骸官束缚，

缚遣推囚名御史，狼藉囚徒满田地，

明日不推缘国忌，依然不得花前醉，

韩员外家好辛夷，开时乞取三两枝，

折枝为赠君莫惜，纵君不折风亦吹。

李德裕 忆平泉辛夷

昔年将出谷，几日对辛夷，倚树怜芳意，攀条惜岁滋，

清阴须暂憩，秀色正堪思，只待挥金日，殷勤泛羽卮。

皮日休。扬州看辛夷花

腊前千朵亚芳丛，细腻偏胜素柰功，

螓首不言披晓雪，麝脐无主任春风，

一枝拂地成瑶圃，数树参庭是蕊宫，

应为当时天女服，至今犹未放全红。

陆龟蒙。奉和皮袭美扬州看辛夷花次韵

柳疎梅堕少春丛，天遣花神别致功，

高处朶稀难避日，动时枝弱易为风，

堪将乱蕊添云肆，若得千株便雪宫，

不待羣芳应有意，等闲桃杏即争红

欧阳炯 南歌子

洞口谁家，

木兰舡系木兰花，

红袖女儿相引去，

游南浦，

笑倚春风相对语。

【徐铉·木兰赋】伊庭中之奇树，有木兰之可悦，外烂烂以凝紫，英英而积雪，芬芳兮谢客之囊，旖旎兮仙童之节，许蒲茸之窃比，听兰芽之并列，于是辞下土之卑湿，历上京之繁华，耻衒价于豪门，乃托根于贫家，资幽人之赏豫，有好事之称嗟，一旦逐客程远，君门路赊，削闺籍与印组，岂独留乎此花，噫，人屡遐弃，花犹得地，分兔苑之余荫，向藩房而吐蕙，授简多暇，攀条属思，持香草以予比，效骚辞而我寄，感此生之百忧，何斯物之足贵，悲夫，客馆长吟，山城夕阴，想馨香之不改，叹欢晏之难寻，凭归梦于飞翼，写商歌于素琴，歌曰：

光景兮愁暮，别离兮易久，真宰兮无党，贞心兮不朽，

诚知异日，重滋田氏之荆，但恐相逢，共叹桓公之柳。

徐鉉 游蔣山題辛夷花寄陳奉禮

今歲游山已恨遲，山中獨喜見辛夷，

簪纓且免全為累，桃李猶堪別作期，

晴後日高偏照灼，晚來風急漸離披，

山郎不作同行伴，折得何由寄所思。 

吴融 木笔花

嫩如新竹管初齐，粉腻红轻样可携，

谁与诗人偎栏看，好于笺墨并分题。

韩琦 题辛夷花

辛夷吐高花，卫公曾手植，根洗今已非，

不改旧时色，平泉几易主，况乃剌史宅。

朱长文 辛夷

楚客会留咏，吴都独擅奇，风霆存老干，桃李避芳时，

名入文房梦，功资妙手医，紫薇颜色好，先占凤皇池。

陆游 病中见辛夷花

余生垂九十，一病理一衰；旬月不自保，敢作期岁期？

粲粲女郎花，忽满庭前枝。繁华虽少减，高雅亦足奇。

持杯酹花前，事亦未可知。明年傥未死，一笑当解颐。

高启。对辛夷花怀徐七

去年寺里开辛夷，君来忆我曾题诗。

今年我来君已去，思君还对花开时。

欲寻花下君行迹，日暮空庭古苔碧。

殷勤把酒问花枝，看过春风几行客？

徐贲 美人图

绣罢春衫出阁迟，

辛夷花下立多时。

内园且是无人到，

不省含羞怕见谁？ 

陈淳 玉兰

花开不是辛夷种，自得凝香绕紫苞，

昨夜月明庭下看，恍疑罗袖拂琼瑶。

朱曰藩 辛夷花曲

昨日辛夷开，今朝辛夷落。

辛夷花房高刺天，却共芙蓉乱红萼。

       （接下页·共五阙）

小山桂树犹连卷，五湖荷花空绰约。

连卷绰约宜秋日，端居独养征君疾。

              

高枝朵朵艳木莲，密叶层层赛卢橘。

山鬼已见驾香车，文人应是梦彩笔。

辛夷辛夷何离奇，照水偏宜姑射姿。

萧晨东海霞光烂，玄夜西园露气滋。

檀心倒卷情无限，玉面低回力不支。

见说东都便露坐，惟应御史沄风吹。

此花爱逐东风暖，故人逸韵嵇中散。

山阳闻有合欢斋，石湖亦筑辛夷馆。

袅袅岩栊碧树圆，纷纷涧户香花满。

坞里王孙旧路长，卷中裴迪新诗短。

新诗已旧不堪闻，江南荒馆隔秋云。

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赠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