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三十多年前,适中老家保丰村隐德楼漆黑的栏杆缝隙,闪烁着我惊恐的眼光一动不动盯着楼下摇晃着昏黄灯光的前厅。</h3> <h3> 但见那杀猪师傅使一把油光锃亮的硕大铁钩熟练的向肥猪下巴用劲一挥,嚎叫中大猪下腭被刺穿,负痛任人拉着钩子拖行,另一师傅后面提着猪尾巴使劲推,猪嗷叫着被架上了四脚条凳。上得条凳,那大猪四脚悬空,无处使力,只得任由摆布了。推猪师傅纵身一跨,坐压大猪身上。那使大铁钩者腾出一只手,从腰际掏了那寒光闪闪一把尖刀出来,斜斜对了大猪喉咙狠狠刺入,那血就如突然折断的水管哗哗下泄早已备好的盆中了。着实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呀!大猪四脚狂蹬,拖着长长的尖声呖叫,死命挣扎数个回合便耗尽气力一命呜呼,任那大血口兀自不停地往外汩汩涌血……。</h3> <h3> 这大概就是樊哙所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吧,杀猪过程充满血腥,完全没有“曾参烹彘”轻摸谈写的寓理之意。《山海经》有记云:浮玉之山,有兽焉,其状如虎而牛尾,其音如吠犬,其名曰彘,是食人。原来猪也曾经辉煌比肩虎且还是吃人而非被人吃的“鱼肉”。</h3> <h3> 从我懂事起,家里猪圈总喂养有那么一二口猪,一养就是一年,那些年复一年换着面孔的猪儿,陪着我捱着时光长大。猪圈就筑在房屋背后,简简单单卵石砌就的墙,顶上覆着花岗岩凿的厚长石条。母亲在边上种几棵南瓜苗,夏日里几阵热雨给了藤蔓使不完的劲,没几天就沿上了石板,张开巨大的毛茸青翠的叶片,为猪儿遮挡炎炎烈日,待时光轻挪,朵朵金色的南瓜花变成嫩绿可人带有白色斑块的小瓜。当猪儿渐渐膘肥体壮,那个个橙黄的大南瓜乖乖地躺在石板上,慢慢长大由青变黄。待瓜藤黄萎,秋光撒满硕大金碧辉煌的南瓜时,那走路蹒跚的肥猪也该出栏了。</h3> <h3> 家里养了猪,那切猪料煮猪食喂猪儿是我每天必干家常小活,放学归来,母亲早采回一箩筐地瓜藤芋头杆,切猪料不讲究,在木头案板上将长藤大杆切短而已,那把切猪料的菜刀,长期使用刀刃随了案板形状成了自然的弯月凹形,而刀柄也渐渐没了棱角。剁好猪料倒入土灶上的大铁窝内,柴火熊熊。煮熟的料加上一大勺的糠末搅拌均匀,便是猪儿的早中晚餐了。猪圈离家约莫二十米,小孩劲道不足,提一大木桶热气腾腾的猪料总要歇个一二次才气喘吁吁到达。而听惯我脚步声的猪早已嗷嗷叫着探出半个身子,再看那大石凿成的料槽,也被它们拱离了原来位置。几勺料下槽,猪儿欢天喜地,拱来拱去。霸道的干脆一脚踩上槽内狼吞虎咽起来。猪嘴似乎有类似鱼网的本事,猪料从它的长嘴进去,过滤了猪料,汁水却从嘴后腮帮跑出来。我总想给猪料加点盐是不是更可口,于是常偷偷在桶里撒上一大把盐巴,但猪却一点也不领情,照常作鱼网样,并没因我的殷勤多喝下一些汁水。</h3><h3> 对猪儿的感情不仅因为切过料,喂过它,而是因为猪儿解决了我们家经济上的一些困难,杀了猪卖了钱,能有一笔相对大的收入,为我们开学筹足大部分学费、为家里修建房屋凑资金。小时,常听父母商量说等卖了那二口猪,再借点钱就可以把左边围墙建起来了,或者把墙给粉刷了诸如等等。</h3> <h3> 养猪相当于储蓄,成本仅是买二只小猪苗及不时买些糠料添加,人工则忽略不计,临近九月开学,猪也差不多大了。于是每年开学前的某一凌晨,母亲总早早起来,大土灶上烧足前后二大铁锅滚烫的开水备杀猪刮毛之用。三四点钟,村里的杀猪师傅来了,在家里稍坐喝口热茶抽二支烟,便一起至屋后猪圈赶猪,在微弱手电光线下,取下猪圈的木栏板,喊醒睡得天昏地暗的大猪,将迷糊的大猪赶入土楼大厅。这赶猪的过程是一点马糊不得的。现代化的猪场都建有一条高及一米仅容一只大猪通行的小甬道,就是为了方便猪出栏时赶上运输车辆。在老家,以大猪半夜被吵醒的不悦,加之大猪的蛮劲,再遇到月黑风高之夜,经常稀里糊涂的东闯西跳误了杀猪大事。老家临溪,一次,惹恼了大猪,居然跳河里去,一路狂奔浅游让众人好找,南方溪河,深浅不一,乱石生滑,草木繁茂,荆棘遍生。待找到它时,已是离家几百米外的河道上了,然后再小心伺候着慢慢沿河赶回。等杀了猪,已是早上七点,二位师傅唉声叹气怕误了卖肉又误了回家睡觉。乡下地形复杂,更有惊慌的猪儿误闯茅厕掉入茅坑之事,则更是费尽周折捞出那二百斤的秽物,再一路冲洗干净让其来去无牵挂。<br></h3> <h3> 杀猪于我,总觉恐怖,绻缩在被窝里,闻声识进程:楼板渐响,母亲起床烧水;说笑声由远及近,杀猪师傅已至;嗷嗷声渐起,猪已赶至;磨刀霍霍声,刀俎已具。稍后众人语乱,猪嗷叫加剧,便知那猪被生拉硬扯上了早已备好的条凳,再后便传来师傅急促叫喝声并那大猪令我心惊胆战的凄呖叫声,那是猪的最后呐喊了,凄声呖叫回荡在土楼天井上空。很快,传来葫芦水瓢与木桶撞击声、唰唰唰快刀声,那是在刮毛及开膛破肚了。静寂稍久,渐有肉香从门缝渗入,那是还带着体温的猪肝小肠腰肉,切成薄片加几把地瓜粉拌匀倒入滚烫开水煮出的鲜汤,滚水中沉浮小半会,上碗撒一小把葱花小芹,老家俗称“三合土”,称得上至鲜美味了。最后,杀猪活动在大门口传来的小串鞭炮声中结束。杀猪技术全在那一刀封喉,曾听说过新手失误,一刀使歪不得要害,猪儿巨痛之下竟从条凳上蹦起,脖子下悬一明晃晃杀猪刀,一路滴血狂奔出门之事。</h3> <h3> 老家习俗,杀猪时必首先将鲜血喷洒一张早已备好的红纸条,杀完猪贴猪圈上,寓意血畜兴旺。老家乡风淳朴,杀了猪后叫师傅割了五花条肉及凝固了的猪血分给乡邻,而乡邻们也总会送上一斤红糖或是几块豆腐作回礼,晚上再摆上几桌,炒了萝卜烧肉、猪血焖酸菜等等请乡邻吃上一顿杀猪饭、喝几杯自酿米酒。到了九十年代,村民把整头猪卖给了杀猪师傅,这温馨的杀猪饭就渐渐消失了。</h3> <h3> 我记得那二头叫“小学”及“大学”的猪,高考结束后,母亲吩咐我好好喂养,说要是能考上大学,是要宰了宴请亲戚朋友。我相信自己一定能上大学,因此每天用了心思挑出嫩的茎叶,加更多的米糠,煮足满大桶的猪料。我呼其取为小学大学。二个月的伺候,它们渐渐熟悉了我,能听出我的脚步声了,走到屋角,它们便争着抬了二只前脚在栏板上,伸出它们粉嫩鼻翼噏动着迎接我。喂食完毕,二个猪头总趴在栏板上轻嗷着目送我转过屋角。“小学”霸道,吃食总用身子占住料糟,惹得“大学”好生委屈,嗷嗷向我求援。“大学”灵活,常常跳出猪圈四处游逛,时而拱了邻家的地瓜吃,时而拱了别家猪圈的栏板,要学那水浒孙立孙新大劫牢放出别家的猪,二个月后,大小学已是油光体胖。 </h3><h3> 九二年中秋节那天,我背上行囊,怀揣“大、小学”换得的四百元生活费,带着满满二大口杯大小学肉焖的酸菜。走过空荡荡的猪圈,抚一下红纸上那早已凝固发黑的血,再抚一下冰冷的石槽,我踏上了大学之路。</h3><h3> 又是猪年,写下这些文字,怀念那些年,那些猪。感谢猪儿为我们家做的贡献。</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