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接连两场秋雨,气温骤然下降。冬至还没有到,但南方俨然已经是冬天了。</h3><h3> 春莲坐在县委大门口旁边的台阶上,背靠着高大的玻璃门墙,不时地张望着从大楼里走出的下班的人。玻璃的冰凉透过她有些单薄的浅绿色短风衣像无数的针扎在背上,凉飕飕的,有点麻。风衣已经很旧,袖口和下摆处发着黄,像不远处那排红枫,树叶斑驳。但风衣很整洁,如同早上刚熨的一样,一点皱褶都没有。她把装着厚厚的申诉材料的棉布袋子放在膝盖上,拢了拢被风吹乱的有点干枯的头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抵御着突然而至的寒风。她开始有点焦急起来,想站起来但感觉双腿有点麻木。</h3><h3> 春莲是个上访户,今年已经五十六岁了。但她曾经是一名乡村的代课老师,在一所小学代了七年课,后来因为学校新开了幼儿班,按照学校的安排,去当了幼师,这一当就是十年。十年后,学校的幼儿班突然停办,她也就从那时起失业回家,成了一名真正的农村妇女。</h3><h3> 春莲怎么也想不通。如果当时不去当幼师,以她民办教师的身份,在民办教师转正的大潮中,她早就是个吃皇粮的公办教师,而且现在已经拿着退休工资了。她一直懊悔,懊悔自己怎么就那么愚蠢地去服从学校的安排。</h3><h3> 春莲从此开始四处上访。现在已经有十年的访龄。访着访着,春莲就开始有点恍惚。感觉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嘲笑她,连隔壁家那条脏兮兮的土狗,见着她都嗤着牙,那叫声都是怪怪的。每当她站在家门口发懵时,总感觉有衣着光鲜的人从她身边走过,这些人好像都是她的学生,她甚至能叫出他们的名字,但等她要叫他们时,人却不见了。门前的空坪上,只剩下几只母鸡自顾着用爪子在翻弄着那堆杂土,丝毫不在意她冒着火的眼光。镇里曾经带她去做过一次精神病鉴定,鉴定时,她努力做出镇定的样子,给那个医生讲她任教时获得的荣誉,甚至去纠正他发音很不标准的普通话,并保证自己的普通话是考了级的,但那个医生的表情让她很不确定是否相信了她。后来的结论让她惶恐,她真的是精神病。为了这个结论,她每次出去反映问题时,为了表明自己是正常的,她把自己要说的话,都写在自己过去用过的教案本上,直到她觉得条理很是清晰为止。可是努力了几年,都没有人相信她。</h3><h3> 春莲不仅不认为自己精神有病,与此相反,她很是佩服自己。她曾经从县教育局的二楼一跃而下,左腿骨折后,她都没喊过痛。她曾经在省委上访时被干部接走,途径韶山路时,乘车速缓慢,推开车门就跳了下去。很多老上访人都想拉她入伙,她也对他们不屑一顾。她觉得自己是个老师,怎么可以和他们走在一起。这么多年下来,春莲也有很多很多次想放弃了。这次出来,距离她上次上访差不多快有两年了。出来的原因,是她最近老做着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在深圳出生的孙子总在问,“奶奶,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啊?”那稚嫩的如同天籁的声音很是刺激了她。如果她有了这个教室身份,就可以很是骄傲的告诉孙子,城里长大的儿媳妇也许再不会用那种有点儿鄙视的眼光看着她。</h3><h3>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门口的保安在开始收拾桌上的登记簿,准备交班了。大楼上,虽然还有灯在亮着,但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人出来。她想要见的人始终也没见踪影。她想着是不是要哭闹一阵,或者干脆去撞那面坚硬冰冷的玻璃门墙,这样一来,可能就会有人来管,甚至她所在的乡镇可能会安排人来接她回去。她几乎试着要这样了,但喉咙干涩得好像粘满了胶水,最终硬是没喊出来。她使劲锤了几下自己的头,然后狠狠地抓住一把自己的头发,浑浊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她一边内心咒骂着自己没用,一边扭过头去,看被风吹落在自己脚边的几片树叶。有一片枫叶,红的像血。春莲看得出了神,觉得那片树叶就是自己。</h3><h3> 这时候,一个穿花裙的小女孩跳唱着儿歌从春莲的身边走过。这儿歌春莲再熟悉不过了,她在教室里唱过不知道多少遍。她不由自主地就跟着哼了起来,哼着哼着,春莲就感觉双腿开始有了力气,身上也开始火热起来。</h3><h3> 春莲咬着牙,闭上眼睛,朝着那扇厚厚的玻璃门墙狠狠地撞了过去。</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