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父亲

那就是我

一九八七年我考进开县师范学校。 进校第一学期，前两个月给我留下的记忆中有两点很深刻，一是我很想家，那两个月的饭菜票我都吃不完；二是看着校园许多同学穿着打扮得体入时，我觉得自己很土气。 逐渐适应环境后，我又想起了我的大学梦，就买了高中教材自学，打算三年后参加高考。 担心别人嘲笑，多数时候我是在寝室熄灯大家上床后才把高中教材拿出来学。我的床位是进寝室门右手边第一张床的上铺，寝室门内侧左右两边靠墙各立了一排水泥柜，水泥柜顶端的平台高出我床位三四十厘米，正好成为我的书桌。熄灯后我点一只蜡烛放在那平台上，用一张折成三面的纸板立着围住烛光，烛光上面再盖一张纸板，纸板开口的那一面对着床头，这样我就可以在烛光下看书，烛光也会暗淡一些，减少对其他同学睡觉的影响。偶尔我也在寝室门外的巷道上看书，巷道有路灯，整晚不熄。 那段时间我很充实，因为我在悄悄为梦想而努力。 第一学期元旦放假我回家呆了两天，父亲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父亲已经生病多年，病情时轻时重，我也习以为常了。 走的那天父亲默默送了我一截，父亲停下脚步时说了一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点了一下头。走到桥上，我回头看，父亲还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我。 回学校不久就到了期末。 考化学那天早上，我起床时，发现棕垫下一张旧报纸跑出来半边，斜挂在床沿上。那旧报纸是以前的学生留下的。 我顺手把整张报纸扯出来，也顺便瞟了一眼离我眼睛最近的那个版面，就看见了那首诗: 你不要远行 你不要远行 那块陌生的土地上 没有故乡月 没有故乡月流出的清泉 没有亲友情 没有亲友情洒下的绿荫 …… 我瞬间就被那首诗打动，下床后拿着报纸又读了两遍，蹲厕所时也拿着报纸读。厕所蹲完，那首诗就记在我脑子里了。 去食堂打饭的路上，我反复默念那首诗。诗的每一节开头两句都是“你不要远行/你不要远行。”这种复沓的修辞方法把诗人不舍亲人离去却又无法挽留的伤感、伤痛之情表达得很感人，诗中的悲情传染了我。 坐在考场等发卷子时，我还在默念那首诗。 考试才进行半小时，班主任朱老师和教物理的赵老师站在考场门口，喊监考老师出去一下，很快监考老师进来叫我出去。 朱老师一只手按在我肩膀上，说：“你家里电话打到学校，说你父亲在陈家区卫生院病危，我和赵老师马上送你去车站。” 什么都没拿，两位老师陪着我直接从考场往车站走。一路上我双腿发软，心跳得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两位老师把我送到西门车站，为我买了票。我上车时朱老师拍了拍我肩膀，说：“莫着急，你父亲只是病危，你赶回去说不定就好些了。”我坐到位置上后，朱老师站在车窗外又安慰了我几句。 客车出发了，我的心越跳越慌，后来我就开始晕车。之前我从没晕过车，但那天我晕得特别厉害，一连吐了好几次。 吐完，我虚弱地靠在位置上闭着眼睛。车上有人聊着天，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某一会儿我忽然觉得心里出现了一个无边无底的洞，我向那个洞坠下去，想喊却喊不出来，想抓住一点东西却什么也抓不到。 泪水从眼角滑下来，滑过耳边，滑到脖颈，一片冰凉。 “爸爸，爸爸，你等着我，我就快回来了。” 在陈家区卫生院门口，五岁的幺兄弟看见我，无知地笑着说了句：“哥，爸爸死了。” 我冲进病房，看见父亲躺在床上，双目紧闭。 我一膝盖跪在床边，抱住父亲的身子失声痛哭。 我触到了父亲的手，还有体温。我抓起他的手，抬头喊他，父亲再也不能回答我了，我又抱住他的身子痛哭。 下午五点过，亲戚们和我一起把裹着铺盖的父亲抬到医院大门外的一辆板板车上。 我站在车头的两根抓杠中间，把两根抓杠之间的短绳从头顶放下斜跨在肩上，然后抓住两边的抓杠，把父亲往家里拉。这是我作为长子的责任，没有人可以替我做这件事，亲戚们只能在板板车两边帮着推。 我埋着头一步一步往前拉，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在路面上。 半路上天黑下来，偶尔一阵冷风钻进脖颈，我浑身发颤。 没有人知道，那天我拉父亲回家的路有多么悲伤、多么漫长。 那天，父亲还差几天满三十八岁，我还差几天满十六岁。 父亲去世后我就相信了心灵感应。考化学那天早上从床垫下跑出来的那张旧报纸，就是父亲在告知我他要离我而去了。我在车上晕得最厉害的时候，就是父亲最为难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向心里那个无边无底的洞坠下去的时候，正是父亲的弥留之际。 那张旧报纸上的诗其实写得一般，但那天早上它就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眼前，而且莫名其妙地抓住了我、缠住了我。 我永远记得诗里的每一个字： 你不要远行 你不要远行 那块陌生的土地上 没有故乡月 没有故乡月流出的清泉 没有亲友情 没有亲友情洒下的绿荫 你不要远行 你不要远行 我们一起的时光如此短暂 我还需要你的陪伴 还需要你的拥抱和温暖 你不要远行 你不要远行 你渐渐消失的身影背后 大地开始荒芜 天空开始黯淡 岁月的四季 从此生长着孤单 还有永不凋零的思念 父亲去世后我就失去了梦想，再没碰过高中教材。我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沉默、孤独、忧郁地过完了余下的两年半开师生活。 我经常在课堂上睡觉，为此被两个老师骂过。一个是教生物的李老师，他看我睡觉，就叫我回答问题。我站起来不知所以，他骂我滥竽充数白吃国家皇粮。我很伤心，此后只要是他的课，我都趴在桌上埋着头，睡不着也不会抬头看他。另一个是教数学的杜老师，他看我听课老是心不在焉昏昏欲睡，有一次火了就骂我朽木烂材不可雕。我也很伤心，但下课后杜老师把我叫他办公室跟我沟通，让我一定要振作起来，这又让我感动，之后我再没在杜老师的课上睡过觉。 父亲去世后很多年我心里都藏着自卑和委屈，因为我的生活中再也没有那个能给我带来温暖和依靠的称呼了。直到后来结婚，我才又开口叫“爸爸”，没人知道我叫那一声“爸爸”时心中的复杂。 父亲，你离去的这三十二年里，我已从稚嫩少年变为年近半百之人。岁月淡化了我失去你的伤痛，却又增加了我未曾孝敬你的遗憾。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你还在，我就可以和你坐在饭桌上小酌几杯，聊些家长里短，那该多好；如果你还在，我就可以带着你到处走走看看，那该多好。 父亲，你离去的这三十二年里，我一直在为生活努力，得失悲欢，一言难尽。 我一直记得你生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在我无比艰辛无比脆弱的时候，我对你这句话的理解是：不管遇到什么我都得照顾好自己，这样家人才有依靠。这句话是你对我的叮嘱，更是你对我的托付。 你放心，我会尽力照顾好自己，也会尽力照顾好家人。 待我百年之后，我们父子相见时，父亲，你好好抱抱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