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怀：真的好想你(小说)

曾昭怀

五点半，我正在办公室核算一个项目的成本。办公桌上的手机响了，抓起一接，是丁胖子打来的，声音带着他那一向的委琐的意味：“老肖，今天晚上，思念酒楼808房，同学聚会，一定得来！”“我……忙着呢……”我没好气地回道。这家伙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我可没有这么潇洒。“哎，等等，”他急眼了，“你一定得来，不来你会后悔的，你知道谁会来吗……”我已不容分说，挂断了他的电话。末了，还是有五个字顺着最后的电波，传进了我的耳朵里：“唐璇回来了……”

唐璇回来了？我喃喃自语，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我点开微信，一向静悄悄的大学同学微信群，竟然累积了56条微信留言。那些长年“潜水”的家伙，今天格外活跃。“热烈欢迎留美博士唐璇载誉归来。”这句话都快刷屏了。我往上“爬楼”，原来引起这么大的动静的，是唐璇的一条消息：“我回来了，现在就在L城。”后面就是一大串欢迎之辞、聚会的倡议。最后由“大老板”吴鹏飞拍板，定在今晚思念酒楼同学十五年聚会暨欢迎唐璇。

提到唐璇，我的心底不由得泛起一阵涟漪。当年在L城大学同学时，我们之间似乎有着一份朦胧的情愫，只是谁也没有挑明。她是一个追梦的人，毕业后，随着当时的出国潮，去了美国，一晃十五年没有消息。现在竟然回来了。要不要去？要不要去？我在心中追问自己。当然要去，同学十五年聚会，能不去吗？我给了自己一个理由。

这些年，我也参加了不少同学聚会，高中的，初中的，甚至小学同学都聚会了。也看过不少吐槽同学聚会的帖子。现在的同学聚会确实有点变味了，不是攀比炫富，就是攀附关系，要么就是做微商，卖保险，完全没有了当年同学之情的纯洁。

攀比就攀比，我肖华混得不比谁差。一个农家子弟，普通大学毕生，毕业后留在L城，什么工作都干过，什么苦都吃过，现在开了一家小小的家装公司，算是有了一份自己的事业。靠着装饰别人的家，也建设着自己的家。目前在L城，有自己的房，两室两厅，等再挣了钱，置换一套大的；车是J牌的国产车，撇开排场问题，其实挺实用的。更重要的是，我和我的老婆有了一个儿子，刚满两岁。等我公司状况再好一点，准备响应国家政策，再生二胎。

我的这种人生轨迹，在农家子弟中很有代表性，一无所有来到大城市，通过自己的努力，在这扎下根来。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是实在，幸福，充满希望。面对同学，又有什么相形见秽的呢？况且，我心底下还埋藏着一份渴望。

来到思念酒楼808号房间，围着大桌子坐满了人。我的到来，又引起他们的一波骚动，欢迎我的，问候我的，品评我的。我也一一和他们打招呼，心里暗暗“核算”他们的身价。身价最高的无疑是吴鹏飞，当年在学校就脑子活络，为人热心。他的成功事迹早在同学中传开了，从汽配店干起，现在名下已经拥有3家4S店了。丁胖丁建民，他也混得不错，市场营销策划师，小有名气，跟一些老总混得不亦乐乎。他说他喜欢自由，不愿结婚。其实八成是女孩子嫌他形象太过油腻，委琐。郭东，在大家时很腼腆，现在也是，一直低着头盯着手机，一边听着大家聊天，不时憨憨地笑着。但是可别小瞧了这位老兄，他专修精密的数控机床，L城是一个靠制造业立城的城市，大家可以想象一下郭东的业务量吧，他的日子有多滋润。方红，在学校的时候，就大胆泼辣，风风火火。现在开了一家网店，专卖女性高档服装、化妆品、保健品，算是“做自己爱做的事”了。只是一直还是单身贵族。幸福指数最高的要数梁群了，全职太太，老公是L城医院专家，高学历，高收入，两个孩子，大的女儿都快小学毕业了……当然，最成功的还是吴鹏飞，这次聚会的召集人，我们大家肯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狠狠宰他一顿。不过当初吴鹏飞似乎也对唐璇有点意思，我猜测，他这么积极促成这次聚会，会不会……

我的眼睛在每个人脸上扫过，依次扫着招呼，开开玩笑。但是，我的心里不能不感到一点失落。我掐了掐坐在我旁边的丁胖的大腿。丁胖故作惊讶：“干嘛！哦，她呀，应该会来吧。”正说着，门开了，如一道阳光照进暗室。“哇，留美女博士来了，欢迎欢迎……”大家纷纷站了起来，热情地招呼着唐璇。唐璇的眼波流盼，向每一个人问好致意，她依然是那样高贵、典雅，如一朵不容亵渎的莲花。我心中不能不生起一点儿醋意，她的目光竟然没有因为我们的曾经，而在我的身上多停留一秒。

“唐璇，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么年轻漂亮。”“是啊是啊，岁月在你身上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校花，还是当年的校花。”……

接着，菜上了，酒开了，气氛更热烈了。我因为开车，“申请”喝苹果醋。近些年来，酒驾查得很严，劝酒逼酒的风气不像以前那么厉害了，也算是社会的一大进步吧。他们有点

扫兴，有的开玩笑说是不是嫂子管得太严，有的开玩笑说今天喝谁的醋？“咣——”十几个杯子碰在一起，泡沫四溅，尖叫迭起，大家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青春激情的时代。

接下来是自由碰杯环节，吴鹏飞和唐璇自然就成了全桌的中心了。特别是唐璇，简直应接不暇。方红首先举杯敬向唐璇：“唐璇，在美国这么多年，也没有忘记咱们这些老同学，可见咱们同学间的情谊还真是深。”“我说博士，来，咱们‘走’一个。我问你呀，放着美帝的好日子不过，回到我们这‘第三世界’来，是不是牵挂着什么人呀？”这是丁胖丁建民在打趣。就连吴鹏飞也向唐璇大献殷勤：“唐璇，这次回国行程紧吗？我有一个不情之请，L城的东方艺术学院院长袁学桷和我很熟，他一直致力于推动学院的国际化，我想如果能够请到你到他们学院作一场演讲，对他们学院的声誉一定大有提升。不知……”听到这里，我才感觉杯中的醋果然是醋，在胃里泛着阵阵酸水。再看唐璇，只是静静地听着，淡淡地笑着。

“唐璇，我女儿小学快毕业了，我计划让她初中开始就去美国读书，你能给我一点建议吗？”梁群的话立马引起了大家的热议。一时间，从抨击中国的教育开始，到抨击中国的科技、环境、文化，甚至体制，就如你在网上随处可见的那些观点一样。什么中国教育扼杀孩子天性啦，只会制造考试机器啦，缺乏创新思维啦……借着酒精的作用，大家越说越起劲。很快，一场同学聚会就变成了一场现实批判和人类文明的探讨会了。

我感觉这些观点过于偏颇，有点激动地反驳道：“中国这些年的发展也是有目共睹的，经济总量跃居世界第二，高铁建设四通八达，网上购物走进千家万户，移动支付遍地开花，中央打虎拍蝇、扫黑除恶，大大净化了社会风气。华为公司走向世界，让某些国家忌惮不已……”说着说着，我猛然意识到，我这么说，不会让刚从美国回来的唐璇不高兴吧？只见唐璇还是刚才那样，静静地听着，淡淡地笑着。

吴鹏飞看了我一眼，颇为自负地说：“我是卖车的，我以汽车产业为例来说一说中国与国外的差距吧，无论是技术，还是质量，三大件，比如这个发动机，和国外相比，差距还是很大的……所以，稍微有点经济基础的人，都会选择国外的车，至少也是合资车。这就是市场认可度，没办法的，比什么都说明问题。”吴鹏飞说着，向我扬了扬下巴，很是自鸣得意；又看了看唐璇，颇有一点邀功请赏的意思。我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很是困窘。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唐璇：“这个唐璇最有发言权。”唐璇略加沉吟，缓缓地说：“说真的，在美国生活了这么多年，回国这些天来，发现国内变化很大，很多方面不比美国差了，只是大家身在其中，不觉得而已，反而认为国外好，其实，国外也不都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好……”说着说着，与我对视了一眼，使我受到了莫大的鼓励。

后来，也不知道吃了些什么，聊了些什么，最后，大概是因为我没喝酒的缘故，他们安排我当“护花使者”，送唐璇回去。临出门时，丁胖子重重地拍了拍我肩膀：“好小子，挺老谋深算的啊你。加油！”我在他后背击了一掌：“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内心委琐？”

来到停车场的国产车前，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拉开车门，对唐璇说：“国产车，你将就着坐吧。”“国产车挺好的啊，不就是个代步工具嘛。”唐璇坐在副驾驶上，头很放松地靠在靠枕上：“有《真的好想你》这首歌吗？”我心头怦然一震，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喜欢着这首歌。现在点名要放这首歌，是在向我暗示什么呢？

很快，一个深情而沧桑的声音在车里响了起来：“……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唤黎明。天上的星星哟，也知道我的心，我心中只有你。千山万水，怎么能隔阻我对你的爱……”我偷眼看向唐璇，她的侧脸的线条十分秀美，此刻，是那样恬静，甚至有点庄严。一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了下来，说不出的凄美动人。“唐……唐璇，怎……你怎么了？”我说不出是紧张还是激动。“没，没什么……”她向我展颜一笑，说。

汽车悄无声息地滑行在街道上，流光溢彩的灯光在车身上变幻着，车内的一切也显得那么如梦如幻。晚上十点半，正是这座城市最美好的时间段。“你住在哪里？”我装着漫不经心地问道。“我还不想回去，你陪我转转吧。”唐璇的话不能不让我生出一份绮思：“这……上哪转呢？”“Ｌ城大学旁边的滨江路夜市还在吗？我很怀念那些年我们吃过的小吃呢，就上那吧。”唐璇一副陷入遐想的样子。

滨江路现在几乎成了美食一条街了，每到黄昏，这里便成了食客们的天堂。邀上几个朋友，坐在露天，嚼着美食，呷着冰镇啤酒，说不出的惬意。对于这个城市的每一个市民来说，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了。“要不，我们找家咖啡厅坐坐？”我总感觉带着人家美国回来的女博士来这撸串，不是待客之道。“这挺好的，很接地气，这可以说是国人生活富足的体现了。”我们找了一个空桌坐下，点了一些鸭脖、羊肉串，水煮毛豆等食物。唐璇还非得让我喝点啤酒。我推说：“我喝了酒，怎么送你回去？”唐璇叫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啊，不是可以找代驾吗？再说，实在不行，可以滴滴打车啊。说实话，这方面，比国外好太多了，方便太多了。”

　　唐璇喝完一杯，又主动倒上。看这架势，是有意要把自己喝醉。看着自己满满的一杯酒，想要打个马虎眼赖过去。猛一抬头，却见唐璇正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看。“你看什么呢？”我很不自在了。“我在看你，”唐璇一手支颐，一手扶着酒杯，江风吹来，撩起她的秀发，显得说不出的动人。“你发现没有，我们现在坐的这个地方，就是当初你请我吃水煮的地方。你告诉我，你兼职挣钱了，问我想吃什么。我本想狠狠宰你一顿，可是整条街，就五六个卖水煮的摊儿……现在我想再狠狠地宰你一顿，但就是把这里的东西每样都点一份，对你来说，也只是小钱钱……”我举目四顾，只见整条街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仿佛幕天席地中铺开了一场盛大的欢庆宴会。“哦，是吗？”我不知道唐璇仅是追忆似水年华，还是有着别的意思。“我记得，”唐璇看了看我，俏皮地笑了，“那时侯的你，好青涩，好瘦，身上撑着一件不很得体的衣服……”说着说着，绯红的脸上显出一副沉浸遐想的神情。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小昆虫，落在了一张蓄谋已久的网上，越缠越紧，我有心抗拒，心底深处却又十分享受这种感觉。

“肖华，你变了。”“我变怎么了？”“变胖了。”“……”“变稳重，自信，有钱了，”唐璇把我端详良久，“这次同学聚会，我发现每个人都过得很不错，虽然他们对这个国家有着这样或那样的不满、抱怨。”“将就吧，”我看着他的瘦肩微微耸动，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呢，到今天更是功成名就吧？”“我的故事，你愿意听听吗？”唐璇一口喝尽了杯中的啤酒，继续说下去，“还记得鲁迅的《在酒楼上》中的一个比喻吗？说有一种蜂，总喜欢绕着一个地方兜圈子，飞不多远，又飞回来。在我们的观念里认为，飞得越远，才越有出息，这叫做鹏程万里。最好是出国，去美国。其实我家里条件并不好，我却是个好高鹜远的人，一心想着超越平庸，追逐梦想。为了出国，透支了家里的积蓄，甚至透支了做老师的父母的退休生活。但是，他们的脸上是笑的，心里是乐的，他们在熟人圈里是倍有光的……

“人们都说，美国是个充满梦想的地方，开放，包容，遍地机会，只要你肯努力，就能取得成功。我来到美国，环境陌生，孤单无助，经济吃紧，这些都不去说了。我们这一代人，来自小地方的孩子，最不缺的就是吃苦，就是努力。如果我在国内，这种努力就能创造自己一份幸福的生活，推动国家这些年一日千里的发展。但在国外，是有天花板的，看不见的天花板，因为我是华裔，因为阶层固化。不要说一个华人，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白人，无误的境遇在过去的十几年了也没有多大改善，工资增长停滞，失业率居高不下，生活成本越来越高。在美国，早已阶层固化，梦想窒息了。我读的是传媒专业，并顺利地拿到了博士文凭。如果我回国内，它就是光环，就是黄金铺就的台阶，国内认这个。但我固执地认为，只有留在美国，才是成功人生。这是我的虚荣，是我父母的虚荣，同样也是许多中国人的虚荣。

“摆在我面前的有三条路：参加选秀节目，成为流量明星，我是华裔，是有优势的，我尝试了，我参加了一个北美区域的节目，最后没有成功，虽然我是传媒专业的，但我还是不太懂得炒作自己。第二条路就是抹黑自己的国家，从而得到西方的打赏，我学的传媒专业，教的就是这个，但是我干不来。第三条路，邓文迪的道路，打一个上层社会的男人，或者老头，我遇到了威廉，我努力地说服自己，我们之间的是爱情……”

听到这里，我有点失态，不知道是因为一个美丽的幻想破灭，还是因为什么。“怎么？是不是我在你心目中的印象完全被颠覆了？你觉得我脏？贱？”唐璇明显有点醉了，脸上泪花闪动，“威廉很有钱，带我出入上流圈子，为我谋得一个大学的教职，给我购置了一套别墅。后来，我们分开了，谁也不欠谁的，我是他身份的标签，他是我攫取的工具。我不伤心，但我空虚。我觉得我的人生只是一具空壳。祖国生养了我，我却背离了她；父母养育了我，我给他们的只是虚荣……”唐璇说着说着，竟伏在桌上轻轻地啜泣起来，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我用微信扫码付了帐，又用“滴滴”找了一名代驾。搀着唐璇往停车的方向走去。唐璇像糖烊了一样，瘫软在我肩上，偶尔又哭又笑，手舞足蹈地说着。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老婆打来的。我赴同学聚会之前，已经跟她说过。因为公司的事，经常应酬到很晚。今天，今天怎么还来电话了？我竭力扶直唐璇，不好意思地对唐璇说：“电话，接个电话，老婆打电话来了……”唐璇看了看我，笑了笑，踉踉跄跄站一边去了。老婆问了一个我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交待不要喝醉，便挂了电话。老婆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体贴、通情达理。“你老婆真爱你，你真幸福。”唐璇一脸真诚地说。“日子不就这样吗？”我说。“我很羡慕你，羡慕你们这些留在国内的同学，真的。”唐璇说完，又若有所思起来。

“那边是什么地方？”唐璇指着滨江公园问道，“我们去看看吧。”“这是滨江公园。”我说，并不多远，顺路走了过去。“我记得从前这一切没有什么公园，就是一道长满荒草的河堤吧。”“是，后来建了公园了。”我不觉得有什么可以介绍的。一进公园，是个大广场，许多大妈在跳广场舞，父母带着孩子在这休闲。唐璇挣脱我的搀扶，足尖踮着，身姿摇曳，像是也想伴着音乐起舞：“叭踢？”“是广场舞。”我很奇怪唐璇竟然不知道中国大妈的广场舞。“大妈们很浪漫很幸福哟，等我退休了，要是每天的日子也能这样就好了。”我说：“这还不容易？”“你司空见惯的，在我看来高不可攀。”唐璇又点伤感了。

继续往前走，是大理石台阶，往下走，是草坪，花坛，椰子树，五彩的地灯，游人迤逦往来，显得十分祥和美好。远处是L江，幽绿的江水静静地流淌，平静的水面映着岸边高楼里的万家灯火，让人分辨不清是天上还是人间。唐璇迎着江风，张开双臂，转了两个圈：“不比纽约的江边夜景差，而且这是属于普通人的。”唐璇凭着大理石栏杆，眺望江景，我静静地站在一旁，不知唐璇此刻正在想些什么。

“啊——中国，我回来了——”唐璇向着L江大声呼喊着，然后唱起那支《真的好想你》：“……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唤黎明。天上的星星哟，也知道我的心，我心中只有你。千山万水，怎么能隔阻我对你的爱……”我终于知道，“你”是谁了，不是我，而是我们亲爱的祖国。我也跟着唱起来：“……真的好想你，我在夜里呼唤黎明。天上的星星哟，也知道我的心，我心中只有你。千山万水，怎么能隔阻我对你的爱……”

我们两个状若痴狂，任凭那些休闲归去的人们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