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江记忆

五百年为一春

<p class="ql-block"> 澜沧江老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澜沧江记忆 </p><p class="ql-block"> 西双版纳是没有春夏秋冬的,她只有旱季和雨季。这一年的冬天却有点反常,十二月的天气,还常常有雨。傍晚的时候,我独自一个人,来到了澜沧江大桥。天空中飘着小雨,大桥上车辆并不多,几乎没行人,一对年轻的恋人,撑着一把伞从我身边走过,女孩甜甜地笑着,男孩轻轻的扶着她的腰,雨天真好。想想我也有过年轻的时候,只是没有他们幸福,我送给他们一个老者慈祥的笑。我倚在栏杆上,向江的北岸望去,雨水蒙蒙,江流缓缓,把我带回了遥远的青春时代。</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一年四月二十九日,营部调我和五连的昆明知青向昆到景洪师部教导队去做警卫工作。当天下午我和向昆搭一辆拖拉机去教导队报到。向晚时分,拖拉机驶上了澜沧江大桥。澜沧江汹涌澎湃一路自北南下,流至景洪,江面变得宽阔温顺起来,它在景洪向东横折,缓缓的江流把景洪分隔成南北两半,蜿蜒的江水让这个边境小城顿时变得多姿多彩,柔情无比,然后它继续南下流向境外。拖拉机驶过大桥向东拐入一条不大的支路不久,就到了师部教导队。</p><p class="ql-block"> 教导队的警卫班班长直接把我们带到宿舍,一间二十多平米的土坯垒墙的瓦房,说,你们就先和伙房的人住一起。没有警卫工作时就在伙房帮厨。又说了几不准几做到的要求。向昆说,班长,我能不能给个老乡打个电话。班长说,打什么打。吃饭,赶紧的,吃完去伙房洗碗去。教导队的学员有三十多个,大大小小都是个官,是官吃饭就有肉,在当时这对于连队的知青来说就是奢望,何况还有猪杂碎炒的各种菜。当官的吃了饭碗一大堆,堆成了小山。我和向昆虽说在连队吃了各种的苦,却不曾像个下人,让人使唤。心里哪个气,又不敢发作,忍气吞声,洗了碗。这厢刚洗好碗,那厢警卫班长就来了,吩咐道,明早帮着做早饭,别起晚了!看看桌上的马蹄铃闹钟,快夜里十点了,几个伙头军已经放倒在床上了。我和向昆奔波一天,累得贼死,衣服也不脱囫囵睡了。</p><p class="ql-block">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被一阵嘈杂声吵醒。几个伙头军已在傍边伙房忙开了。我连忙叫了向昆去伙房干活。伙房里灯光昏昏的,地上竟然还有点油腻腻的,一个伙夫铛铛的切肉,早上就管肉啊,我和向昆都看呆了。妈的,向昆骂道,地上的油都比连队锅里的油多。这时,一个连毛胡子喊我们去洗菜。这个连毛胡子,看上去彪悍,声音倒是温和,他说,这里的伙食好,常有肉吃,基层是没得比的。就是一样,要求严格,像你们俩今天这样就不可以的。不过,以后你们慢慢就习惯了。后来我们知道,他是司务长。由于他粗犷的外表和温和的性格反差极大,他的样子一直被我记着,人说姑娘长大十八变,不知道长老的男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假如现在他还活着,假如我再见到他,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认识他。我现在有时看看自己年轻时的相片,再照照镜子,应了一句唐诗,谁知明镜里,形影自相怜,恨不得把镜子砸了。这样思量起来,还是巴金说的对,人生本来就是悲剧,我估且好好活着吧。再说那天上午,又是一通紧忙,我和向昆暗自商量,虽没有不为三斗米折腰的骨气,也不想低头哈腰的伺侯人,去他的,这是什么警卫工作啊?俩人一合计,走他娘的吧。悄悄地观察好线路,准备中午走人。</p><p class="ql-block"> 这天中午,伙食还真不错,猪肝炒包菜,要是在连队,过年也吃不着啊。俩个傻小子真是傻啊,不知错了哪根筋,一门心思的要回连队喝米汤。吃完饭,我和向昆往床上一躺装睡,几个伙头军天不亮起床,辛苦了半天,不关死活,倒头呼呼大睡。机会来了,我和向昆悄悄的起来,把被子打成背包。宿舍的后山墙有一个气窗,不远就是澜沧江,只要翻出气窗,就出了教导队。我从小就是上房揭瓦惯了的,腿脚打小利索。我翻上气窗,把背包扔出窗外,又拽上向昆,跳出去。我们往大桥相反的方向跑,这是上午我们就谋划好的。我们跑到江边,趴在一个低洼的沙坑里。不久传来了起床号声,我们趴在沙坑里不敢动,抬头悄悄向教导队营地望去,有几个人出了教导队大门跑到路上,向澜沧江大桥方向张望,晴空碧日,路面上没有一人,几个人张望片刻,就回去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在沙坑里待了差不多一小时,估计没事了才开始往大桥走,桥头上有一个士兵站岗,盘查过往行人的通行证。澜沧江大桥是知青回家的必经之路,过了桥再想自由自在地走出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一些思家心切的知青,偷摸的想跑回家,到了这里就折了。我和向昆的脚步不由的慢了下来,可是不回连队,我们又能怎么办呢?这就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我和向昆什么证件也没有,硬着头皮往上走。哨兵见我们是知青,又是南下不是北上逃跑,并没多问,挥挥手就让我们通过了,一颗吊在嗓子的心才彻底放下了。大桥的路面是水泥的,我们已经习惯了在泥泞的红土地上行走,甚至可以赤脚走在荆棘的山上,已经差不多两年时间没有在马路上走了,现在后无追兵,脚下又是久违的马路,两人暂时忘掉了疲惫脚下顿时轻快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景洪的大街破破烂烂的,大街两侧的热带植物,告诉我们身在异乡。街头上拉着一条横幅,热烈庆祝五一劳动节。我和向昆思忖着,景洪到二团三营有五六十公里,当天肯定是不回去了。我们去邮局把被子寄回连队,只剩一个挎包和一个单人草席(草席邮局不让寄,说坏了不负责)随身带着,又在街上闲逛了一会,估摸着六点来钟了,找个小食馆,脏兮兮的,一人吃了一碗米干。看看口袋里还有二、三块钱,又买了些包谷饼干权当第二天的干粮。天色渐晚,四五月的西双版纳,一天的温差极大,往往在十五度至二十度之间。此刻天已渐凉,大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我们即没有钱又没有证件,旅馆是住不成了。街边稀稀疏疏的亮了几盏路灯,只有我们的身影在灯光的变幻中一会拉长,一会缩短,在街边徘徊,不知道今晚住在哪里。</p><p class="ql-block"> 向昆说,我们找个傣家人住吧,都说傣家人好客,只要你会说傣话。</p><p class="ql-block"> 我问,你会呀?</p><p class="ql-block"> 向昆说,我会一两句。</p><p class="ql-block"> 我又问,你会哪句?</p><p class="ql-block"> 向昆说,我会筋考莫迷桑刚(这是傣家人饭桌上的用语)</p><p class="ql-block"> 我大笑起来揶揄道,你还会说老伯涛,老眯涛,筋考莫迷桑刚呢。你以为拿个饭盆去化缘啊。(我们挎包里还有两个饭盆)</p><p class="ql-block"> 向昆也笑了,他忽然灵机一动,又说,去医院,咱们去医院,那里有长凳可以休息。</p><p class="ql-block"> 我说,对呀。</p><p class="ql-block"> 景洪实在是太小了,巴掌大的地方。不大工夫,我们就到了景洪医院。那时真的穷,连医院大厅里的灯都是昏暗的。墙边有两条椅子,还是空的没人坐。太好了,我们不禁小声欢呼起来。我们正盘算着美美的在长椅子上睡上一觉,忽然发现在大厅的另一角落,昏暗之中几个人围在一起低声啜泣。地上有一副单架,单架上的人一动不动,已经死了。原来今天下午,一辆由昆明开往景洪的卡车,眼看快到景洪了,却翻了车。车上有几个知青受了伤,不幸的是一个上海知青就此结束了年轻的生命。他一定有许多愿望还没有实现,他的美好生活还没有开始,他还很小,还想着什么时候能再回到亲爱的爸爸妈妈身边,可是,他就这样死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感到喉头一阵哽咽,泪水就涌了出来。向昆拉了拉我轻声说,休息吧,明天我们还要赶路呢。我忽然一下子扽住了向昆的衣领,恶狠狠地说,兔死狐悲,你懂吗?你他妈懂吗?兔死狐悲!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冒出个兔死狐悲。向昆别过身子跌坐在椅子上,他的双肩在剧</p> <p>烈的颤抖。我们默默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直到来了一个医院的工作人员,他说医院不是过夜的地方,让我们出去。夜已经很深了,还能去哪呢,真的走投无路了。离江边不远的马路牙上,躺着几个流浪汉,我和向昆走到他们傍边站住了,心里竟然有些羡慕,他们怡然自得地躺着,还有一些铺盖,看得出这是他们的栖息地。一个流浪汉友好的向我们点点头,挪挪身子,腾出一块地方,示意我们可以躺下。幸好,我们还有一张单人草席,只是太小了,只够我们两人上半身躺着,下半身就只好将就躺在马路上了。夜越深,江风越冷,我和向昆紧紧的靠在一起,把两侧多出来的一点草席用力往身上卷。这是五一劳动节前的夜晚,在家里,该是多么温暖啊。老话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罪,我们实在是太困太乏了,怀着对家人的眷念,竟然躺在冰凉的马路慢慢的要进入了梦乡,寒冷的江风却不时的把我们冻醒,这一夜,就这样睡睡醒醒,捱到天明。</p><p> 天还不曾大亮,不知哪个单位的高音喇叭,播放出东方红的旋律,按照当时的习惯,这是早上六点的起床号。我和向昆从地上爬起来,卷上草席。那个流浪汉蜷缩在他的脏被子里,向我们张望,昨天夜里太黑,现在我们彼此打量一下。他满脸漆黑,胡子又长,一时看不出多少年岁,他看看我们,眼里充满狐疑。我们向他点了点头,算是对他的感谢,也算是向他的告别。漫漫人生无多路,相去各在天一涯,又谁知道他今后的命运呢。</p><p> 那时候从景洪到勐龙没有长途客车,知青去勐龙全靠在停车场搭车或半道拦车。我和向昆正在路边等过往的汽车,过来两个女孩子和我们打招呼,问我们是不是去二团。看衣着打扮是两个上海姑娘。向昆忙说,是啊是啊。你们去哪儿?女孩子说,我们也去二团,一起走吧。又说,这里不好搭车,前别路口才有车。于是,我们四人一起走了。前别路口有二里来路,有了两个女孩子作伴,也不累了。向昆从 挎包里摸出几块包谷饼干,死活塞到女孩子手里大献殷勤。老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其实还有男女结伴走路恨短。四个年轻人一路上说说笑笑,向昆还在前边压着路,手舞足蹈的,好像一点不累。这点路真不经走,还没怎么着,就到前面的路口了。老远的来了一辆货车,四个人连忙在路中一字排开,不等我们招呼,汽车已经停在路边了。司机从驾驶窗里探出个脑袋,说,去哪里?四个人一口同声,去大勐龙。司机皱皱眉头,说,只能带两个,你们俩上来吧。就用下巴指点着两个女孩子。我们帮着两个女孩子从后槽邦子爬上卡车,里面堆满了货物,果然只能容下两个人。两个女孩子扬起了四只手,大声喊,再见啦。卡车一溜烟的开走了,留下一道尘土。向昆站在原地呆呆地说,就让她们走啦。似乎心有不甘。 我说,不让她们走怎么着,还打算做你女朋友?向昆说,一人一个难道不好吗。两人击掌抚膺哈哈大笑。唉,多好的女孩子啊,可惜连名子都没问。就当是女菩萨吧,留不住的。幸福总是这么暂短,女菩萨走了,留下了两个苦行僧。</p><p> 没有了女孩子,我们再也没有拦下一辆车。我和向昆一发狠,走回去。正值雨季,上午下起了小雨,天气还很凉爽,到了中午雨停了,温度极快地上升,晴空万里,公路上没有一丝遮荫的地方。一上午就着山涧里的泉水吃了几块饼干,走了几小时。到了下午,天又热,嘴又干,除了包谷饼干,再也没有什么好下肚的了。向昆拍着挎包里的饭盆有气无力地说,化斋都找不到个人家。大概想起了那两个女孩子,没头没脑地又说了一句,女菩萨也不知在哪儿吃斋饭呢。勉强又走了二、三个小时,估摸着快出一团地界了,再走就快到小街(地名)了,斜地里走出十几个年轻人,簇拥着一面共青团突击队旗帜,和我们碰个正着,一个人大喊我的名字。我简直不敢想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我的小学同学田刚,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田刚是我的发小,他家和我家离得不远,小时候常在一起玩耍。只是上中学后没有了来往,我并不知道他也来了云南。大概那时都年轻,变化不大,尽管几年没见还是一下子彼此就都认出来了。当时的我啊,激动得不行不行的,冲上去拉住他的手,恨不得管他叫大爷。今天是五一劳动节,他们十几个青年骨干响应组织的号召,劳动节就要劳动,于是青年骨干们过了一个被认为是非常有意义的劳动节,也是巧了,让我们撞上了。我和向昆跟着田刚去了他们连队,二团一营某连。因为过五一节,他们连队改善伙食,烩豆腐,一人一份。田刚和他们连队司务长关系不错,多打了两份,还一个劲的向我们表示歉意,实在没有好东西犒劳我们。当晚,向昆一人睡了,我和田刚挤在一张竹板床上,聊到很晚才睡去,那份浓浓的兄弟情谊多年忘不了。田刚后来回到北京,在事业上发展很快,时间不长就当上了北京一家大型国有地产企业的董事和常务副总经理,亚洲最大的社区天通苑,就是他们集团建造的。我回到北京后,和他见过二三面,他很忙,又因为各自的生活圈差距太大,慢慢的疏远了。</p><p> 第二天,我和向昆告别了田刚,各自回到分别了几天的连队。当我远远的看到我们连队的一片茅草房,竟然有一种游子回家的冲动。我回来了,又回到与我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兄弟姐妹之间了。从此我在我们连队一扎就是十年,再也没有离开过。无论欢笑与痛苦,我们连是我一生中永远无法抹去的记忆。</p><p>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时间真是快啊,当我再次来到景洪,踏上澜沧江大桥,已经过去了近半个世纪的岁月。这座大桥早已经变成桥面坑洼,斑驳陆离岁月沧桑的老桥,在这座桥的东面不远,一座新的澜沧江大桥巍然而立。而我,正如这座沧桑的老桥,西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当年我和向昆擅自逃离师部教导队后,团里很快给了我们一个通报批评的处分。后来听人说,其实教导队的干部对后勤和警卫班的知青都很好,能在那里认劳认怨工作的知青据说后来都得到了很好的安置。但愿是这样吧。我倚在桥的栏杆上,向新的澜沧江大桥凝望,江流缓缓,呜咽吟唱,淡淡的水雾笼罩在江面上,宿昔往事,皆为过往烟云。</p> <h3> 澜沧江新桥</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