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的穆老汉(二)

周光敬

<h3></h3><h3> 连队西北角猪圈旁窑洞里住着一户穆姓人家,妻子和女儿。男人四十多岁,偏瘦较黑、头发稀少、前额凸起、眼睛大,说话略带川音,一看就是个精明之人。虽然才四十多岁,但饱经风霜的脸庞与六十多岁的老人没啥两样。由此,大家都称他为“穆老汉”。<br></h3><h3> 穆老汉祖籍川北,离重庆不远,其父解放前是生意人,通过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和勤俭持家,积累了些资本,生活殷实。但由于不满足现状,一九四九年夏天,在郊外买了块地,颗粒未收时,十一月三十日重庆解放了。后来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地充公了。而在阶级成分划分时,其父理所当然地被划为了“地主”,而穆老汉顺其自然地成了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h3><h3><br></h3><h3>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穆家穷困潦倒。为生存,年轻的穆老汉远离他乡,游走于川北大地,一度曾在嘉陵江边以捡破烂为生。有一天,当穆老汉瞪着眼睛像猫头鹰似地行走在江边时,偶见江里有被倒弃的废铜烂铁,喜出望外地捞上来筛选后,背到废品店卖了,连续数日乐不思蜀。因解放初期,为巩固新生的红色政权,政府对物资是严控的,并严厉打击“投机倒把”。由此,还没等穆老汉明白过来,就稀里糊涂地以“倒卖国家重要物资”罪被判刑押解到了新疆。刑满释放后,被集体安置在连队,边劳动、边继续接受监督改造。</h3><h3><br></h3><h3> 一九六五年初,团场清理阶级队伍时,将职工和刑满人员进行了分离。全部是职工的单位称为“连”,而刑满释放人员集中的单位称为“队”,俗称“新生人员”。</h3><h3> “新生人员”中几乎是清一色的单身男人。究其原因,一是某些有“责任感”的男人被判刑后,为不影响妻子和孩子们的政治前途,主动提出离婚了;二是本来感情基础就不牢固,且又逢丈夫落难的某些女人,在未有任何先觉下,销声匿迹、无影无踪了;三是丈夫远离后,个别有些姿色的女人被乘人之危的乡村干部“拐”走了;四是像穆老汉这种从未有过家室,一旦被判刑,远离家乡、年龄偏大、社会地位低下的人,若想在本地娶妻成婚,可谓“天方夜谭”。 </h3><h3><br></h3><h3> “无巧不成书”,天底下还真有这样的好事。有一天,穆老汉从牛圈拉了一车牛粪低头从队部前经过,无意间抬头望了望“庄严”的队部,恰巧正在分发信件的传达员瞅见了他,叫了一声:“老穆,有你的信!”。穆老汉想“自打离家十多年来,从未收到过任何信件,是不是搞错了!”。但拿到信仔细一看收信人还真是他的名字。待下班后,穆老汉顾不得吃晚饭,点着煤油灯,忐忑不安地眯着眼拆信一看,原来是他舅舅辗转多方通过熟人找到他地址后来的信。“寒暄”过后,最令他大喜过望,且难以答复的是信上说娘家有一远房表亲,近四十岁,前些年丈夫得“天花”病故了,留下一女孩,无依无靠,日子过得很苦,可否娶她为妻。其实,穆老汉虽颠沛流离、生活窘迫,但不失巴蜀人的聪慧和精明,身体“保养”较好,当偶尔看见队里为数不多来自天南地北的女人们时,时不时低着头还想多瞅几眼,心里甚至泛起层层涟漪和遐想,奢望自己有个家该多好啊!但这“天上掉馅饼”的美事使穆老汉也有所思,刑满人员、经济拮据,接过来后如何生活?但又一想,假如这表亲比自己生活得还困难呢,不正好相依为命吗?不但有了家,还白得一女,何乐而不为呢?经过几个日日夜夜的思想斗争,穆老汉报着试试看的态度,回了封信,将其现状和想法如实告诉了他舅舅,称只要女人不嫌弃,他愿意。 </h3><h3> 那一夜,憧憬着有妻、有女的日子,穆老汉睡得特别香,梦中还笑出了声音。</h3><h3><br></h3><h3> 一个月后,穆老汉花了八分钱的邮票钱,实现了其娶妻得子的愿望。女人姓秦,还真不负天府之国的美誉,温润如春的玲珑之地养育了她秀外慧中的独特性格,又不失火锅似的“泼辣”,虽穿着不大合身的补丁衣裤,但明眼人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 。 </h3><h3> 这天,是白天,穆老汉真的笑出了声音。</h3><h3> 为“迎接”新媳妇的到来,穆老汉黝黑的脸上挂着喜悦、嘴上嘘着口哨,把猪圈旁废弃的一间破窑洞里灰尘扫去,整理好门窗,用土块垒了两张床,铺上麦草,铺盖卷搬进去就当婚房了。</h3><h3> 那晚,风清月淡、蛙声潺潺,弱弱的月光洒落在沙包旁两排整齐的猪舍和穆老汉的新房里。透过月光,一家三口在擦得锃亮的煤油灯下吃着“久违”了的一小块家乡腊肉炖了一大锅萝卜,静静地、默默地祈盼着幸福生活地到来--</h3><h3><br></h3><h3> 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日子还算过得去。但为了使家人日子能过得好点,遗传了祖上精明、勤奋和吃苦耐劳基因的穆老汉时而冒着“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风险,趁夜深人静时,偷偷越过大渠、翻过沙包,步行几十里,到“老乡公社”去弄点猪肉,或莫合烟回来,然后加点辛苦钱,悄悄卖给左邻右舍。休息时,瞒着队里,悄悄将妻子、女儿夏天时捡的点麦粒背到“老乡”那儿用石磙碾子推磨成面粉筛好后再背回来。</h3><h3><br></h3><h3> 正当日子有所好转时,“天有不测风云”。婚后的第二年,是个冬天,寒气逼人,大地皆白,拉沙改土时,穆老汉拉着架子车,不小心一脚踏空,哀叹道腿断了。当时,简陋的场部卫生队里根本没有“x”光机,至于程度如何、是否摔断无法界定。从那天起,人们看见穆老汉天天拄着拐杖瘸着腿走路。为照顾他,队里专门给安排了个赶毛驴车往地里送饭的活。有一天,为犒劳春耕忙碌了一个多月的他们,下班后,区队长没让男人们回家,在食堂共同“享用”难得一回的猪肉炖萝卜,大伙“兴高采烈”地蹲在食堂前扒拉着,而旁边有条狗两只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恰在这时,是否穆老汉吃得太急,还是借故想端回去给妻、女们吃,突然说“肚子疼!”,急忙端起饭碗一瘸一拐朝厕所方向走去,也许是狗也饿、馋急了,心里想“吃不完了怎么还端走呢?”,于是“汪!汪!”大叫了两声,径直朝着穆老汉追了过去,穆老汉回头一看,不知所措,还以为狗要咬他,扔了拐杖拔腿就跑,比腿好的人跑得还快,一点看不出来瘸。可后来,令穆老汉万万没有想到,这一“跑”跑出大事了。不知咋地,让小将们和几个激进的贫下中农知道了,就此说他“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成天哭丧着脸,给地主阶级招魂呢!对新中国怀恨在心!还故意装瘸。于是,当天夜里,一帮人闯进了他家,不问青红皂白,拿起棍棒硬是把他的腿打折了。此后,穆老汉显得更沧桑了,原本不多的头发也变成了灰白色,而无论烈日炎炎、寒冬腊月,临近下班和放学时,他都一瘸一拐地沿着条田边的渠道到麦场边的桥下望眼欲穿地等着妻子、女儿回来。</h3><h3> 直到离世,拐杖再也没有离开穆老汉右胳膊的腋下。 </h3><h3> 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当年穆老汉是真的把腿摔断了,还是因为繁重的劳动受不了了,想逃避劳动。</h3><h3><br></h3><h3> 日子如流水似的过了近三年,虽说过得去,但生活很苦,每人每月200克棉籽油,几乎顿顿玉米面,不够吃时,还得吃麸皮、甜菜渣,只有逢年过节时各家才能分上几百克猪肉。那一年,大约是四月下旬,牛圈的牧工将吃了一冬天包谷秆的牛赶到苜蓿地放,牛见到绿油油的苜蓿后不知饥饱地死命吃,因牛是反刍动物,苜蓿在胃里短时间难以消化,发酵较快,待太阳快要落山时,有头牛肚子圆圆的,口吐白沫,已站不起来了,队长得知后说杀了给大伙改善伙食。于是,几位乐于屠宰的汉子麻利地把牛宰好后,将牛肉与下水分离,满怀喜悦地放在了食堂里。第二天,天麻麻亮,管食堂的戈班长哼着小曲早早地来到伙房,准备给大家开“牛荤”。当他推开门时,一看牛头不见了,两只眼睛找圆了也没有找到。于是赶快报告了队长,队长说发动群众寻找线索,不行就挨家挨户搜。查来查去,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又有人传出话来说,穆老汉家昨天半夜烟筒冒烟了,早晨路过他家门口时还闻到了“牛肉味”。其实也凑巧,烟是冒了,因那天半夜时分,猪圈养的那只猫不知咋地溜到了他家,也许是饿了,蹑手蹑脚到处嗅,爪爪不慎将穆老汉放在土火墙上、第二天早上准备给妻、女们洗脸的半盆水打翻了,“咣当”一声正好浇在炉子里,生气的穆老汉披衣起来一看,是只猫,嫣然一笑,又是弄棉花秆、又是找梭梭柴,重新点燃了炉子,至于“牛肉味”吗,穆老汉还真没有闻到。但想象丰富的激进分子联想到穆老汉出身地主,年青时干过投机倒把的事,又装瘸被打,肯定想报复,断定牛头是他偷的。于是,队长派去的几个贫下中农骨干到他家里端起没有星点油渍的铁锅闻了又闻,炉灰扒了好几遍,鸡窝、菜窖、柴火垛里也翻了个遍,连根牛毛也没找着。查不出来,革命群众就得少吃几块牛肉啊!影响“抓革命、促生产”,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不管“三七二十八”先把穆老汉抓了起来。</h3><h3>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穆老汉说“没偷”,发赌誓“没偷”。而“文革”洗礼中的小将们哪能相信地主阶级孝子贤孙的话。为尽快“破案”,要先从心理上把穆老汉“击倒”,别出心裁地用块大木板画了个牛头挂在他脖子上,一瘸一拐地在队里转圈,后面跟了一群不明真相“愤愤不平”的大人、小孩,可穆老汉咬死说“没偷”,有人说“还嘴硬!”、“一定要把老地主的嚣张气焰打下去!”。群情激昂中,有人把新长出来的柳树条编成“把”,沾上水抽打他,未果。又有人无情地夺过拐杖甩到一边,把穆老汉吊在了队部前的榆树上,被屈打成招。当被放到地上问及咋偷的牛头、把牛头交出来时,没偷牛头的穆老汉到哪能弄个牛头回来啊!沉思片刻,微微睁开血汗模糊的眼睛说“吃了”,又有人吼道:“一晚上吃个牛头?鬼才相信!” 。不管怎么问,众人能听到的就是穆老汉发出的微弱声音:“吃了,吃了,吃了!”--</h3><h3><br></h3><h3> 因那时权大于法,“公、检、法”基本瘫痪,在“侦破”中没有留下任何“卷宗”,现在应无法考证了。</h3><h3> 现在想想,从作案条件、时间和动机分析,牛头应该是戈班长偷的。因他在食堂工作,吃得饱,娃儿就多,越生越穷、越穷越生,而且他认为他家根红苗正,三代雇农,文盲一个,即便是偷了也绝对没有人会怀疑是他偷的,再说哪有主人会偷自己家东西。</h3><h3><br></h3><h3> 故事到这本该结束了,但还是想提一下“文革”中将“血统论”这一伟大发明发扬到了极致,连与穆老汉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也未能幸免。</h3><h3> 为感谢穆老汉的艰辛收留和真诚相待,女儿也改随了穆姓,取名穆其美,小名美美。自母亲嫁到此后,在美美幼小的心灵里就知道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养成了勤奋、好学的良好品德,有时为使父母亲脸上能露出些笑容,没有外人时还用带着川音的普通话唱几曲“我爹爹像松柏意志坚强---”,逗得一家人似乎忘记了遭遇的不幸。其实,懂事的美美在学校遇到的不公从不在家里说,诸如 “穆瘸子、牛头妹、狗崽子”等都不算啥,但看着别的孩子佩戴红袖标,她没有,百思不得其解,发誓要靠自己活出个样来。但此后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改变了美美的人生---</h3><h3><br></h3><h3> 又两年过去了,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天天吃玉米面的美美不但有着巴山蜀水的灵秀,还有着其无法比拟的个头,出落得亭亭玉立,撩得有着“三块钢板”的书记、且荷尔蒙分泌较早的他儿子常套近乎、献殷情。</h3><h3> 那年八月,正是西瓜成熟的季节,为防止偷瓜,家属排安排美美的妈妈晚上在瓜地看瓜。有一天放学后,美美用花兜提着饭走在路上,突然狂风大作,尘土飞扬,最终背着身前行才艰难地到瓜棚。因偷瓜贼常选择恶劣天气出没,此时美美的妈妈正拿着手电筒在地那头“巡视”。美美点了好几次才将马灯点着,灯火在风的吹拂下左右摇摆,似明似暗。突然,风卷着一黑影从“门”闪了进来,还未等美美明白过来就被紧紧地压在了身下---</h3><h3> 那晚,树静而风不止,瓜棚里马灯亮了一夜,母女俩和衣彻夜未眠,泪水寝湿了草垫---</h3><h3><br></h3><h3> 有人说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大背景,我们不能脱离历史去谈历史,打人者其实也是普通劳动者,与被打着无个人恩仇,恨意从何而来?是忠实地执行了--</h3><h3> 但我不这样认为,当时有成千上万的“红卫兵”、“贫下中农”,为何团里、连里充当打手的就那么极个别的人,从古到今“打人犯法”的道理连我孙子都知道!其实他们就是恶人、坏人,恶到骨子里的坏人!“在罪恶中游泳的人,必将在悲哀中沉没”,没有例外和侥幸,只是时间早晚而已。</h3><h3> “文革”结束后,为拨乱反正,各地组织召开了揭、批、查三级干部会议,凡在“文革”中的打、砸、抢分子受到了应有的惩治和处理,有的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极不情愿灰溜溜地设法调回了内地,从此再未踏上过曾一度让他们引以“为荣”的这片土地,直至客死他乡。</h3><h3><br></h3><h3> 值得反思的是,我们面对纷繁复杂的世界,不迷信、不盲从,坚持自己的洞见和思考,永远遵从内心的本真本善,将是我们一生要做的功课。 </h3><h3><br></h3><h3>二O一九年十月</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