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华溪的武林人物

周先备

过去牛华溪有句谚语：“穷不习武，富不教书”。意思说习武花钱多挣钱少，穷人家孩子不宜习武；富人家的孩子不宜当老师，肯定嫌钱少。

盐业重镇牛华溪乃富庶之地，解放前习武之风盛行，一直延续到上世纪70年代，牛华溪出了一批家喻户晓的武林高手。他们在这块神祕的地方，留下了很多传奇故事。这些故事都是当年笔者耳闻目睹，但年代久远，有的主人翁的姓名记不起来，今天也无从考证，但他们的事迹却深深留在脑海里。在此把这些记忆整理成章，分享给大家。

记得上世记6、70年代，牛华溪称学武功叫操扁挂，我至今没弄清为啥叫操扁挂，后来看见学武功的人都爱穿马褂，大约因此得名吧。

还有件怪事，至今也没弄清，为啥牛华溪称武功师傅为猪（音）儿？姓张叫张猪儿，姓王叫猪儿。当然徒弟称师傅只能叫师傅，猪儿是人们背后对武功师傅的称谓，既然是背后叫的，肯定不含褒意。后来我下乡在农村看农家杀猪，杀了就在脚上划一口子，屠夫用嘴对着口子不断吹气，把猪吹得鼓鼓的以便刮毛。联想到武师个个练气功，气要传遍全身，会不会与此有关呢？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而已。

牛华溪武林人物中，最有名的要数铁头鹞子。

铁头鹞子李俊

江湖上称李俊叫铁头鹞子，他是我邻居陈纪明的姐夫。陈纪明我在《记忆中繁华的牛华溪》提到过，他是码头搬运工，很会讲故事。60年代末期街上青年要义务守夜，街办处有一把关刀和一把长矛，是青年们的守夜武器。有天晚上陈纪明歇凉，兴趣来了，从守夜人手中拿来关刀，在月光下舞起来，只见刀光闪闪，让人眼花潦乱。一会儿，陈纪明收起刀笑笑说，好久不练，生疏了。大家问他跟谁学的，他说是他姐夫李俊，又说道，我的刀术比我姐夫差远了，他舞刀快如电闪，刀耍圆了，让人舀盆水向他泼去，水花四溅，而他衣服滴水不沾。

陈纪明说，铁头鹞子之名并非姐夫自己取的，而是江湖武林给他上的尊号，他讲了李俊的一段传奇故事。

40年代初，李俊的武功在牛华溪已有名气。其时，抗战时期川盐济五省，盐产量大，水运相当繁忙。盐船要在沿江各码头停靠，停靠当然要交钱，虽然政府定有收费标准，但有的码头舵把子敲诈船主。

牛华溪的船主要向牛华船运公会交会费，沿江码头上出了麻烦，都要由公会出面解决。时任牛华船运公会会长的易培元，看上了李俊的武功和胆量，聘他为公会码头事务干事。

当时，有船主反映，在犍为与宜宾交界的麻柳场码头，码头老板以各种理由多收钱，码头老板养了一批会武功的人，其中有个叫铁拳头的特别凶，船主请求公会去搁平。

易培元让李俊带了几个人去处理。他们乘盐船顺江而下，停靠麻柳场码头，果不出其然，来了几个江湖打头的人，说要上船检查，李俊把跳板一抽，吼道，哪个是铁拳头？

一个彪汉走到河边，拳头一举道，你还不晓得老子的利害。正好河边放有铺路的青石板，随即让两同伴抬起，铁拳头挥起一拳，石板两断。

李俊站在船头，双手一拱道，那就请两位弟兄再抬一快石板来。石板抬来了，李俊居高临下，说了声“看我的”，来了个鹞子翻身，头朝下径直撞向石板，乓的一声石板碎成几块，顿时就把那邦人震住了。

鹞子翻身是武术招式，据说，鹞子是鸽子的天敌，以捕食鸽子为生。鸽子身轻，飞得快飞得高，鹞子体重，飞不过鸽子。但鹞子有一绝招，就是经常在有鸽子出没地方的高空盘旋，发现下面有鸽子，就翻身仰着飞，速度如高空墜石，再敏捷的鸽子也难逃它的捕杀。

最终，铁拳头甘拜下风，还拜李俊为师。麻柳场的舵把子认了错，并答应退还多收了船主们的钱，还在麻柳场摆了赔罪席。从此，江湖上称李俊，大名之前总要冠以铁头鹞子。

张凌霄

铁头鹞子李俊有位徒弟叫张凌霄，8、90年代，80多岁的张凌霄，在乐山公园摆摊卖膏药，并且以精湛的舞刀表演吸引顾客，没想到引起了新闻媒体关注，乐山报曾多次报道，乐山电视台也做了节目播放。

张凌霄的膏药牛华溪无人不知，他的幺儿张士动是我的朋友，记得我膝盖酸痛，贴伤湿止痛膏无効，他送我一张膏药，很灵，一贴就好了。据张士栋讲，他父亲从小既跟师傅李俊习武又学医，研制出一种膏药，对跌打损伤，风湿等疗効特好。他家的招牌，全称是这样写的：“铁头鹞子李俊所传张慎治炼神効膏”。招牌把张家传承铁头鹞子李俊医术说得很清楚了。从前张家膏药生意相当好，一大家人的生计全靠卖膏药。

80年代，中国体育发展很快，特别是女排连续拿冠军，激发了张凌霜的爱国情怀。当看见有的运动员受了伤，忍着伤痛拼博，深受感动，于是毅然作出决定，把自己的密方献给国家。他到省体委，把膏药赠送给运动员们试用，反应疗效极佳，省体委特向张凌霄颁发了证书。

虽然献了密方，遗憾的是一种药从报批到上市，程序繁琐，如多少例临床记录，副作用论证等等，这些作为传统医学是缺失的，又没有哪家药企来做，官方也没有很好做推荐工作，致使献药方之事不了了之。张凌霄的膏药始终延续作枋式生产，他在逝世前，一直在牛华溪和乐山公园卖膏药。

张凌霄去逝后，其子女在牛华溪有两处打张膏药的招牌卖膏药，但不久便消失了。张凌霄的幺儿张士动，在五通桥开诊所仍在卖张膏药，他说，单卖膏药是赚不了多少钱的，我是中医师，卖膏药是我处方的一部分，这才继承下来了。

是啊，现在是信息时代，营销形式产生了变化，再好的药离开了广告和量产都不行，希望张士动先生开启新思路，把祖传张膏药发扬光大。

何伯春

牛华溪还有位叫何伯春的，武功也很利害，因脸上有胎记，绰号叫荷花脸，人们背后也称他何猪儿。何伯春从小随母亲学武功，其母的轻功也非常了得，母子合练，他手掌向上平伸出去，母亲飞身一跳，脚尖立于他掌心，纹丝不动，这就是何家独有的“金鸡独立”功。何伯春把母亲的“金鸡独立”发扬到极致，牛华溪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牛华镇公所的江镇长，有个儿子不爱读书爱学武，他就为儿子请何伯春当武功师傅。拜师那天，江镇长在家中摆拜师宴，何伯春师傅坐上座，还请了牛华溪井灶老板、船运老板，以及袍哥大爷十多位头面人物。大家围着大圆桌喝酒，从下午一直喝到晚上，喝高兴了，其中一位说：何师傅，久闻你家的传世奇功“金鸡独立”，未曾一睹风采，今天让我们开开眼界吧。

在牛华溪众多乡贤面前，何伯春不好推辞，说，为大家喝酒助兴，今天就献献丑。

何伯春叫人关上饭厅大门，说，我只要把三支大蜡烛吹灭，你们立马就抓我，抓住就算我出丑了。大家觉得很有趣，这间饭厅就摆了一张大圆，剩余空间很小，能藏到哪里去。

大家又继续喝酒，忽然间，三根蜡烛忽被何伯春吹灭，屋子里一片漆墨，坐在何伯春旁的人立即摸他的登子，空了！于是大家又摸周围的空余地方，你摸到我，我摸到你，只听对方说不是。这时有人说都摸遍了，唯一的藏身地方只有桌子下了，于是大家用脚踢，也没有。这就怪了，门是关着的，那是插翅难飞呀，难道何伯春有遁身术？

空中忽熊传来何伯春的声音，“点灯”。江镇长喊来丫头点亮蜡烛，大家目惊口呆，只见何伯春金鸡独立，一只脚立于圆桌中间的盘子上，大家回过神来，连声叫绝！

解放后何伯春再不敢提这件事了，因为江镇长在解放初镇反运动中被镇压，他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也不敢带徒弟了。

牛华溪还有两位有名的武师，都住在葛麻湾，且都姓王，人们背后叫他们王猪儿。

王老师

王老师是成都体育学院的老师，他退休后在牛华溪招徒传艺，徒弟们因此都不称他师傅而称老师。

小时候王老师爱上了武术，但家很穷，无钱拜师，他看见何伯春在震华中学练腿功，从山下单脚跳石级，跳上山顶学校大门又跳下来。刘老师觉得好玩，跌跌绊伴跟着跳，但跳不多远就跳不动了。

何伯春见这孩子好学，告诉他要先练骑马桩，练好了脚才有力，这才稳得住，要先双腿后练单腿。还告诉他，要想学好武功，要一辈子持之以恒才行。何伯春的话影响了他一生，从此刘老师天天练功，不懈的坚持还改变了他的命运。

结识何伯春后，一心想学武术的王老师，常到何家挑水扫地，终于感动了何伯春，免费收他为徒，后来还把何家的金鸡独立功夫传授给了他。

还是应了那句话，穷不习武，稍大一点家里就送王老师去学木匠手艺。出师以后四处打工为生，后去了成都体育学院当木匠。

成都体育学院开展军体训练，其中有一项翻高墙，他是木匠，做高墙的活当然是他的。

墙做好了，大学生们做翻增训练，好多人翻不过去，他说我来试试，身如离弦之箭奔向高墙，腾空一躍脚蹬墙壁，借速度之力一翻而过。大学生们很惊奇，说他有轻功。

学校领导知道了，一了解，原来他一边做木匠一边练武功，从未间断过。后来学校开武术课，破格把他从木匠提拔起来，做了武术老师。

王老师一直在成都体育学院任教，70年代退休回牛华溪，不甘寂寞，为传承中华武术文化带徒授艺，他自编教材，招收了不少爱好武术的孩子，在他家授课练功。

王老师身为大学教师，算是养尊处优之士，学生来他便教，不来也无所谓。王老师教学用教材，有点像读书，往往爱习武的孩子都有些叛逆，不爱读书，所以他的学生不是很多。

倒是葛麻湾的另一位王教官，采用的是传统口口相授方式，再加上王教官历史较复杂，是个神秘人物，吸引了很多孩子投其门下学艺。

王教官

王教官家里以前在祈龙街卖丝瓜馕（乐山话称油条叫丝瓜馕），他家的丝瓜镶炸得又泡又脆，很有口碑。56年公私合营，子女进了单位仍卖丝瓜馕，王教官因年岁大不能进单位，吃饭靠子女供养，就以收徒传授武艺挣点零花钱。

为了多收点徒弟，他经常怀揣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位身佩战刀英俊的伪军官。他说，这是解放前他在五通桥税警团任武术教官时照的。徒弟们很崇拜他，尊称他王教官。这张照片成了王教官极有创意的广告，有点像今天的红珠山宾馆打的广告：昔日蒋介石官邸，今日红珠山宾馆。当然这招冒的风险也大，毕竟文革没结束，要抓你个历史反革命就惨了。

王教官的收徒费极低，只须两元钱、两把挂面、两斤米，即可成为一般弟子。教练场所就在牛华公园，讲堂就在茶馆。有一次，茶倌泡茶，王教官说我喝白开水，拿纸要把茶叶包回家给师娘喝。徒弟们岂能让师傅喝白开水，赶紧凑钱喊上10碗茶，让王教官把茶叶都包回去给师娘，由此可见王教官家境之窘迫。

年轻读者朋友读到这儿肯定奇怪，买包茶叶送王教官不就得了。告诉你。那个年代，有钱也买不到，当时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干部喝花茶，工人喝素茶，农民喝面面茶。意思是说，当工人凭票可以买到素茶，干部可以走后门买到花茶，农民只能喝到不要票的面面茶。面面茶就是老茶叶打成面子制成，泡在茶碗里好久都沉不下去，一喝满口钻，客人来了，宁肯请喝白开水，也不要泡面面茶。茶馆里的茶是素茶，5分一碗，保障供应。

我的同学代超华，那时迷上了习武，他不甘当一般弟子，用了较高的拜师费，成为王教官的第八个入室弟子。入室弟子有特殊待遇，王教官会亲自上门指点。代超华说，王教官每次来，他就煮4个荷包蛋招待师傅。

现在说来4个鸡蛋不足挂齿，那年头，只有端阳能吃两个鸡蛋和一个咸鸭蛋。还记得生怕几口把咸鸭蛋吃完了，就在蛋上敲个小洞，然后用篾块一点点掏出来吃。蛋吃完了，意犹未尽，还倒一点点菜油在蛋壳里，放根灯芯点燃，做小灯笼玩。四个荷包蛋，是月母子才有的待遇啊，对如此孝敬的徒弟，王教官教他也持别尽心。

王教官的功夫也很奇特，恐怕好多人没听说过，叫臀功。他运足气，以棒击臀，声如敲石。如果对手从后面抱住他，他一甩屁股，能给对手致命一击。

中国武功，立骑马桩是基础，代超华说，王教官练骑马桩，叫俩徒弟来推，丝豪不动，习武人称之谓“桩子稳”。王教官的骑马桩还演变出多种桩来。有金猫捕鼠桩、金鸡独立桩、双手左右骑马桩、金眼弓步桩、脑不想事一字桩、前弓步上下桩、上打百会下打气膛桩、后弓步闪打桩。我听到这么多桩记都记不住，可代超华硬是坚持下来，至今还在练。代超华说，王教官的功夫我没学成，但学到了他的武德，也就是做人讲义气。

代超华确实讲义气，同学们打篮球口干了，到凉水摊喝凉水，从不让别人开钱。那时牛华溪到处是凉水摊，凉水是用冷水放入糖精，加点色素做成，盛入玻璃杯中，杯上盖一块玻璃片，一杯杯摆在摊子上，像今天电视广告上的红酒一样迷人。两分钱一杯，算是当时解渴的奢侈品，因为平时口渴了，水缸里舀瓢水，咕咕一喝了事。

同学们说代超华有捞什口袋，今天的人不知何意，现在牛华溪的老人们偶然还在说“捞什口袋”，但意思变了，是说口袋大能装不少东西。我今天来说说捞什口袋的最初含意，这是牛华溪的掌故。

小时候，祖母带上我去茶馆喝茶，茶馆里经常有人评书。记得有一位说书人叫严和尔，讲《水浒传》中的宋江，啪！惊堂木一拍，嘈杂的茶馆顿时鸦雀无声，声音顿挫抑扬：宋江，梁山好汉之首，他如何能成群雄之首？在于他有一捞什口袋。口袋中每日能生一锭银子，取之不竭，凡遇上好汉，宋江便取之待客。

那时好想有一个捞什口袋呀，这样就能成为宋江那样的英雄好汉了。

文革后期开展评宋江活动，说宋江是投降派，出版了《水许传》，供读者参考。我借来通读了一遍，就没找到描写宋江的捞什口袋。我很生气，讲书人不该胡编滥造糊弄听众。后来我对评书艺术做了些深入研究，才知道这是评书艺人的再创作，如果照本宣科，即便讲得滚瓜乱熟，人家宁肯看书也不听你的评书了。

71年代超华下乡到沐川，真的成了闯荡江湖的侠客，如果哪位知青分粮时遭生产队剋扣，只须向他一说，立马就去打报不平，该出手时就出手，农民们都惧他。在沐川提起代超哥，那是如雷贯耳。

代超华说，讲义气既给我带来了祸，也给我带来了福。确实如此，后来沐川县整治知青，他也进了黑名单，幸喜他有亲戚在县政府工作，透露了信息，提前迁往重庆农村的亲戚处，这才避了灾祸。这就是他所说的讲义气带来的祸了。

后来代超华进了建筑行业，重义气，不怕事，义肝侠胆，先当施工，后来提拔成了建筑队长。这大概就是所言的福吧。如今退休了，本性难改，仍讲义气。他很怀念师傅王教官。

我知道，这里所记的5位武林人物，也会像牛华溪的剑霜堂，城隍庙、火神庙、南华官等古建筑一样，将逐渐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小人物是很难走进史书的，但小人物的精彩故事，却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一定会在民间代代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