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那年

水木清华

<p class="ql-block">  19岁那年,我师范毕业,被分配到一所偏远的小乡村小学里当老师。</p><p class="ql-block"> 我喜欢小孩子。而当我第一次站在这破旧的校园门前时,却发觉自己手心冰凉冒汗,我只有不断深呼吸,才驱除了身上微微的颤抖。</p><p class="ql-block"> 看着一脸土色的师姐和一帮脏兮兮的孩子在校园里忙前忙后地大扫除,尘土飞扬,脑子里突然浮现那些高中刚毕业,准备在这开学季一脸灿烂地远赴青葱大学校园的初中同学,鼻尖便不由得酸楚起来,仿佛爬山虎无数细小的卷须,攀满了整个心窝。</p><p class="ql-block"> 我会在这里多久?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还是一辈子……</p><p class="ql-block"> 日子在我一周二十几节课的响铃里声声慢行。19岁,本该是鲜亮的青春光顾的年龄,而我却觉得自己是在上课下课,柴米油盐中蹉跎。</p><p class="ql-block"> 一天之中,最怕是黄昏之时,校园里的喧嚣跟着小孩子们回家了。巴掌大的方块校园一下子静下来,沉甸甸的斜阳落满秋林,偶尔传来几声蝉鸣,拖着一天的疲倦,望得人一心的单寒。躺在宿舍的床上,嗓子干哑,累得不想说话。我不敢照镜子,墙上挂的那面镜子,早就被我反过来了,总怕自己满脸的饥容倦色戳中泪腺。然后爬起来,敷衍晚餐。</p><p class="ql-block"> 煮点饭吧!没有汤呢,咽不下。</p><p class="ql-block"> 上午带完一年级后,中午还要带学前班,下午还要带一年级,然后训练仪仗队。当两个班的班主任,琐事之多,可想而知。总顾不上到村子里的午间菜市场买菜,叫过十来次其他人帮忙买,想再开口,就觉得难为情了。</p><p class="ql-block"> 将就煮点粥吧,菜篮子里还有几个鸡蛋,要不,到学校旁边的小园子里摘点番薯叶子。这是一个民办老教师种的,她人心地好,多年以后,我竟忘了她的名字,只记得姓梁,也不知她是否还健在,但愿上天眷顾这位一生坎坷的老人。</p><p class="ql-block"> 常有班里的几个小鬼下课后舍不得回家,蹲在我宿舍门前的九里香后,窃窃私语。我知道他们又在偷看我了,我此时定然会装出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在炒菜啦、洗碗啦……他们呢,会伺机突然跳出来大声叫“老师好”,我配合地“大吓一惊”,他们便雀般一哄而散。</p><p class="ql-block"> 张罗完晚饭,便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同事凑在一起聊聊天,然后便钻到宿舍里,开始改作业,备课,看看书。夜阑人静之时,刚来时的焦躁,终于慢慢消散。躺在床上,困在这五六平方的老平房里,什么也不想,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只是眼光光的盯着蚊帐顶上草草拉过的一块“红白蓝”,听着白蚁蛀食横梁的吱吱声,还有偶尔沙尘掉下的沙沙声。窗户是断然不敢开的,窗外是一望荒地,窗口下就有一口大大的坟。每晚都是这样子倦倦的进入梦乡……</p><p class="ql-block"> 让我彻底崩溃的是那只可怕的小甲虫。一个深夜,我突然噩梦缠身,觉得有什么在一口一口地嚼噬着我的脑膸。挣扎醒后才意识到有虫子钻进我耳朵里了,我惶恐地冲出房门,四周黑压压的,幽幽的天上,吊着白苍苍的一弯月,这学校周边全是荒凉的庄稼地,好些家里近的同事都回家了。我以为这样的烟火生活已给了我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成熟,但此时,我竟慌乱如小孩,放声哭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后来想到找王校长帮忙,他是个脾气暴躁,但是很是爽朗耿直的中年男子。</p><p class="ql-block"> “砰砰砰",他俩夫妇看着一脸的惊慌失措的我,愣了,知道原由后,歪下我的脑袋,用电筒照着耳朵。似乎不知过了几个世纪,才有一只甲虫慵懒地从我的耳朵里慢吞吞地爬出来……</p><p class="ql-block"> 每每想起这一幕,我还心有余悸,对王校夫妇甚是感激。</p><p class="ql-block"> 经过开学的一段兵荒马乱之后,大抵是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转眼便到了深秋。和仅有十个同事也相熟了起来,我最是感激的是师姐顾老师,她总如大姐姐般照顾我。还有王校长两夫妇和杨主任两夫妇,他们之间似乎有些小过节,但都是热心肠的好人,他们常煮着热气腾腾的一锅番薯或芋头,邀我们几个年轻老师过去吃。</p><p class="ql-block"> 没有一个大嗓门和气场,是镇压不了这一帮小鬼的。几节课下来却也是元气大伤,此时此刻吃上这么一个热乎乎的又香又甜的番薯,实是如舔仙丹。多年以后,我始终觉得再也吃不上这么好吃的番薯了。</p><p class="ql-block"> 冬悄然而至,没有了夏秋的燥热,人也变得安静起来。</p><p class="ql-block"> 学校一隅有个小小的杨桃园,就在一年级教室的旁边,闭上眼睛,便能嗅闻到果实熟透的欢欣热烈的气味。杨桃对于农村里长大的孩子来说,一点都不稀奇。早读课时,我会牵着这班一年级小孩子到园子里兜圈儿,一边大声地背书,孩子们不用呆在教室便特别开心,连背书声里都夹着一串串的笑声。这些冬日的清晨,想必这班贫瘠乡村孩子的心灵都会如春般蓬勃。</p><p class="ql-block"> 这班娃儿,现在大都成家立室了吧?不知多年以后,他们是否还记得那个冬阳穿过雾霭的清晨;是否还记得那朵在濡湿的空气里静静绽放的野姜花;是否还记得光洁的天空上,那朵缓慢悠闲散步的白云;是否还记得那只受的惊吓一蹿而起的小云雀……</p><p class="ql-block"> 望着孩子们眼瞳中跳跃的亮光,心不由得如溪水般柔软起来。突然觉得自己身心已融入这个诗意的小校园,和孩子们相处的点点滴滴都渗着这小乡村的温情一一</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躁热的中午——</p><p class="ql-block"> “谁呀?仅有的一丁点午休时间都不放过我!”迎着急促的敲门声,我愤愤地开门。</p><p class="ql-block"> “老师,我看到你常去校长家吃番薯,你很喜欢吃番薯是吧?这是我家新挖的,我妈帮我挑了几个最大的带给你……”这个老给我添乱的小耀杰边喘着粗气边一个一个地从书包里往外掏。</p><p class="ql-block"> 一个,两个……七个!一共七个!</p><p class="ql-block"> 看着满头大汗的小家伙,我多想摸一摸他瘦瘦的小肩膀,问他“痛不痛”,却发现自己簌簌地掉下了泪!</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萧瑟的黄昏。</p><p class="ql-block"> 小琛常不交作业,我去家访。原来他是个留守儿童,住在村边,家徒四壁,年迈的爷爷连说话都喘着气。我对爷爷说:“小琛很争气,爸妈不在身边,这么独立,只要再努力,成绩肯定很快就上去了。”</p><p class="ql-block"> 要离开时,爷爷硬是要送我十个鸡蛋。我怕一再推让会打烂鸡蛋,暴殓天物,只好收下。</p><p class="ql-block"> 落日疏林,青冢黄昏,偶从村边传来几声犬吠,回来的路走得我头皮发麻。</p><p class="ql-block"> “老师,谢谢你!你怕吗?我送你过去。”小琛追了上来。</p><p class="ql-block"> “你怕吗?”</p><p class="ql-block"> “怕什么?这路我天天走,三更半夜我都敢出来。”小家伙骄傲地扬起小脸蛋。</p><p class="ql-block"> 我一手捧着十个鸡蛋,一手牵着小琛,走得很慢很慢,夕阳把我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本是尘事无扰,与世无争,我以为我会在这里看着这班娃儿长大,至少到小学毕业。却在镇里、市里的两次赛课中,成了镇里小有名气的老师,恰逢贵人提携,第二年的教师节前一天,我便收到了调动通知。</p><p class="ql-block"> 揣着调动通知,我以为我会很开心,但没有。</p><p class="ql-block"> 离开前,我想到教室里跟娃儿们说些什么,可我终究什么都没说,甚至教室都没敢踏进。我知道在一双双清澈的瞳孔里,映射出的都是自己的自私,所有的所谓深情话别都是矫情。 </p><p class="ql-block"> 带着简单的行囊,我站在校门口,踟躇了一会儿,便背着同事羡慕的目光和破烂的教学楼里阵阵的读书声,头都不敢回地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