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登青山界

五溪山泉

<h3><font color="#010101">猴年五月的一个周末,天不刮风,天不下雨,天上也没有太阳。上午十时许,我与南生、厚平、文道同学从大华合心出发,兴高采烈向青山界攀登。<br><br>从大华到青山界,过去是一条远近闻名的茶马古道。假如把它竖立起来,足有千米之高,把它放斜了,也有15华里之长。它是上百年来,行人从沅江新路河、洪江、安江、溆浦、龙潭走隆回、邵阳、新化去的交通要道,<br>从少年时代起,不知多少次,我在大华回首这条古道,顺着蜿蜒曲折向上攀登的石级路抬头望去,只见一条狭长的山谷,中间一条石级古道,那石级如叠罗汉似的一层叠一层,层层叠叠,一直盘旋、蜿蜒到青山界。高耸入云的青山界,若隐若现。<br>岁月悠悠,这条石级古道不知留下了多少人的足迹,承载了多少行人的汗水,也不知见证了多少沧桑巨变。一九三五年,贺龙、肖克红二、六军从这里走过,一九四五年,穷途末日的日本鬼子从这里走过,一九五一年,湘西剿匪的解放军从这里走过。旧社会,我爷爷卖炭去龙潭从这里走过,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父亲挑粮谷送新路河从这里走过,七十年代,我去大华、龙潭求学从这里走过。<br>三十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我自从八十年代初从这条古道上走出大山后,几乎再没走过,只有偶然在梦里见到这条天梯般石级古道。现在,它还是我记忆中的那条古道吗?<br>出合心村半里路,是大华中学,过去是木板房,如今旧貌换新颜。我在这里只读了一个月的书,记忆最深的是我在这里参加初中升高中考试的情景。<br>考试在一个大礼堂进行,课桌是用几根杉木一横,用马钉一钉,上面铺着宽宽的枫木树板子拼成的,地面满是松软的黄土。礼堂没有门窗,一面靠近稻田,田边一个没有关好门的公共厕所正对着礼堂。时值夏季,那些吃饱了粪便的绿头苍蝇便成群结队在礼堂里飞来飞去,有些飞累了的就停在课桌旁临时拉的照明线上,高高低低,一排排的象是五线谱,苍蝇拉的粪便时不时滴在板子上或试卷上,整个礼堂臭哄哄的。</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之前,我就在这样的地方读了一个月的中考“冲刺班”。<br>那天下午考语文,是什么样的作文题目,我现在记不起了,只记得我是最先一个考完的,考完后我把试卷放在板子上,因怕风吹跑,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子压住后就离开了。<br>晚饭后我到离学校一公里的乡政府去看电影,快到目的地时,同学贵先和洪先突然从后面赶上来。贵先抢先说:“你的考卷还没有交上去,我们晚饭后在礼堂那里玩时,无意中发现你的考卷埋在黄土里,我们就把它捡起交到班主住老师去了,你快去看看。”<br>什么?我的考卷掉在黄土里,怎么会这样呢?我一下子不知所措,赶快向学校跑去。跑到学校后发现我的班主任蒋萍老师与大华乡中学的郑老师在争论我的作文。蒋老师说,这作文百分之百是我的学生写的,他说他对我太了解了,完全有能力写出这样精彩的作文。郑老师说这文章是所有作文中写得最好的,有可能是抄的,或别人代写的,试卷又是晚饭后交来的,只能作“零分”处理。两人争来争去,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还是这次来大华中学担任主考官的王老师出了一个主意。 <br>他要我重考一次,考试的地方就在阅卷老师的眼皮底下,时间是一个小时,也同样有一些划句子成份的基础题。主要是考作文。题目是《妈妈》。<br>我想了想,马上下笔,一气呵成。<br>可惜写的内容我现在记不全了。只大体记得写的是我妈妈参加了当时的农村“扫肓班”。妈妈年纪大了,事又忙,记不住字,常常是一边炒菜一边背诵先一天晚上老师教过的字。一天我放学回家,在家门口只听妈妈在念“仙法、仙法”。我以为她想跟村里一个爱装神弄鬼的“仙娘婆”学法术 ,进门问她:“妈,你也想学那个仙娘婆的仙法去骗人啊?”妈妈脸一红,说不是的,不是的,念错了,念错了,应是宝盖头下面一个先字,是“宪法”的“宪”字吧,娃娃,你可莫给别人说,出你妈的丑……<br>考试只用了45钟,我写了800多字的作文。所有阅卷老师都给我打了高分,有的还打了满分。我的名气一下在全乡引起了轰动。后来听说好几年,乡中学语文老师都把我的这篇作文放在学校的宣传窗里作范文。<br>这是我上高中前写的唯一一篇关于《妈妈》的作文。写的不是真事,妈妈现在84岁了,仍然是大字不识一个。我想我会在某一天一定跟她说说早年写过她上扫盲班学文化的假故事,不知她会不会骂我。<br><br></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扯远了。现在从大华中学到老关圣殿(老隘)都变成了水泥公路。线路基本上是顺着原来的古道走向,但显得平坦、宽阔。先天下过雨,现在也是阴天,两边山色如洗,树木苍翠欲滴,路下溪流潺潺,路边花香四溢。我们四人,走在路上,边走边聊边回忆,精神抖擞,心旷神怡。我努力找寻古道的旧中迹,在过了虎头岩尖不远,惊喜地看到一栋老房子 还是原模原样。<br>过去并不在意,现在我仔细观察发现,这条古道上修建的房子很有讲究与特色。房子都修在路边,大都两层,一层里面有高高的柜台(窗),外面连着廊桥,廊桥既是房子的外延,又是路人的过道,廊桥固定有板凳,可供行人休息,可见这古道旁的人家很有商道,也很讲人道。<br><br><br><br>我听常在这条路上走动的厚平同学说,从大华到青山界,过去沿途有几十栋这样的房子,有的房子雕梁画栋,花鸟虫鱼,飞禽走兽,几百年的历史,很有文物价值,可惜,八、九十年代后,旧址盖上了新房,老房子就拆毁了。现在,零零星星,也找不到像模像样的四五家了,取而代之的是土不土,洋不洋的砖瓦房。我一边走一边想,有时侯,这农村的发展和社会进步也未必都是好事。假如,这条古道还是老样,这里的房子还是老样,按现在城里这么多喜欢乡村、怀旧游及喜欢户外的人来说,这个地方,无疑是最好的风景,当地的村民又何尝不可发展乡村旅游,再发新的茶马古道的财呢?<br></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br><br>走了四五里,到新胜村部,路开始变陡。号称“三架半梯子”的第一架“梯子”出现在眼前。近四百级台阶依旧,只是少有人走,路旁长了茅草。想当年,我才十二三岁,快要过年时,从龙潭挑两蔸白菜走到这里,走几步,停几下,停几下,又走几步,那种累与苦,终身都难以忘记。现在,我两手空空,走到“梯子”中间,早已汗流夹背,气喘吁吁。还记得一年冬天,大雪纷飞,我走到这里,正遇到一个农妇挑着担,带着一个五六岁小孩走在陡峭的路上。山里人,挑几十斤担子上山下山,是常事,只是那天下雪,路有些滑,她又拖个小孩,显得相当吃力。她见我是个半大小伙,央求我能不能帮挑一段路程。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挑起她五六十斤的担子向上爬,一下挑了四里多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下来。农妇连连道谢,最后硬要塞给我一包饼干。我也没有客气,因为确实饿了,而脚下却还有二十多里的山路要爬。学雷锋也不能饿着肚子学吧。<br><br><br><br>赶巧的是,我们四人在过了第二架“梯子”后,也遇到一个村妇在前头挑着担子,带着一个小女孩在爬坡。<br><br>南生同学开玩笑,你学雷锋的机会又来了。可不等我去学雷锋,那村妇挑起担子疾走如飞,转眼就去老远了。倒是我们几个空手落在后面的爷们,走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br>现在正是插秧季节。“梯子”两边的梯田里有三三两两插秧的村民正忙碌着。梯田依山而造,大的两三米宽,小的仅可栽两蔸禾,一层层,一叠叠,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腰。厚平热情地跟几个认识的人打招呼。村民说,现在插秧的多是老人与妇女,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好多田都荒了。<br><br></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又走三四里,就到了老关圣殿(老隘)。这里是第二架“梯子”。坡上散落着十几户人家。我从小就知道这里有棵远近闻名的百年白花树,现在正郁郁葱葱。说它闻名,是因为传说它开花能预知山上山下的年成好坏,如果树尖的花开得多,山顶上的收成就会好些,但山下可能就会天旱,如下边的花开得多,山下的收成就好些,山上的庄稼就会出现空壳现象,如那年的白花都开得少,那年成都不会太好。有年我父亲带信到城里,说白花树今年树尖上一朵花都没开,只怕收成不好。果然那年我父亲种的田,抽穗时遇到大风,没灌好浆,几乎颗粒无收。</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新修的公路到此就终结了。一过老隘,就到了最陡、最险的第三架“梯子”——百步梁。<br>百坡梁,虽只三四里,却杳无人烟,陡峭难行,阴森恐怖。至今因为少有人走,更是荒草萋萋。<br>我突然想起父亲给我说的一个故事。我一边走一边给三个同学复述。当年过日本佬时,走的就是这条岩板路。一个日本少佐走累了,在青山界抓了两个农夫抬轿。两个农夫抬着少佐经过半冲,把后面的鬼子甩得远远的,经过百坡梁时,看到两边悬崖峭壁,两人心神领会,双肩一耸,鬼子哇哇大叫,就被摔到万丈深渊去了,等后面的鬼子闻声赶来,一阵乱枪扫射,而两个农夫早已钻进密林不见了。后来,听说好多夜行的人经过百坡梁,就会听到鬼哭狼嚎。<br>说着说着,我又说起我自己三十七年前,去溆浦三中读书,夜行百步梁的事来了。<br>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我与弟弟没有在当天下午步行回到离家45华里的学校,只好准备等到凌晨起来再走。那时,山里的孩子没有手表,家里也没有时钟,大人看时间也是白天靠太阳,清晨听鸡叫。那天我家的公鸡不知是不是中了“周扒皮”的邪,半夜就叫了,我与老弟闻声起床,以为天快亮了,每人背了十多斤大米,借着朦胧的月色就出发了。<br>步行十余里,进入百坡梁。开始还是麻麻叉叉,转眼天色越走越暗。岩板路两旁古木参天,山涧飞瀑流泉。每走一步,脚下的石板路就发出啪啪的响声,像是有人在后面追赶。夜风凉嗖嗖的,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猫头鹰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br>我拉紧弟弟的手,说,别怕别怕,有哥在,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其实,我自己早已汗毛倒竖,心如鼓锤。我想起父亲说的百步梁闹鬼的故事。我把背上的米袋子移到胸前,右手下意识地向米袋子伸去,同时对弟弟说“快撒米,撒米就不怕了”。我小时就听妈妈说过,晚上走夜路,如怕鬼,就撒米,鬼最怕米了。<br>就这样,我与弟弟摸着黑,走几步,就撒一把米,撒一把米,又走几步。<br>三个多小时,我与弟弟走过百坡梁,经过老隘,越过新胜,穿过斧头尖,到达大华。这时,天才麻麻亮,鸡才叫头遍。此地离溆浦三中(龙潭),还有十二里。<br>我与弟弟回过神来看米袋子,几乎全空了……</font></h3> <h3><font color="#010101">爬完百步梁,过了半冲的半架“梯子”,青山界就伸手可及了。<br><br>青山界,界口成凹字型,两边高,中间低,古道正从凹口中心穿过,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昔日时有土匪在此设卡“关羊”,过往行人一旦遭遇,插翅难逃。为此,下至龙潭、溆浦,上至隆回小沙江、金石桥,一闻“青山界”人,无不另眼相看,退避三舍。<br>一九四五年春,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向龙潭进犯,企图翻过雪峰天险占领芷江飞机场,进尔直逼重庆。4月17日,日军109联队一部窜到古道要塞——青山界,利用汉奸,采取调虎离山之计,轻而易举占领了我中国军队先期修筑的雕堡、战壕。雪峰山会战打响后,青山界战云密布,一日数惊。经常在青山界出没的土匪头子“谌大麻子”也带领他的弟兄杀入了敌阵,当地民众冒着枪林弹雨给将士们送水送饭。敌我双方反复争夺,激战28个昼夜,杀得尸横遍野,血染山岗。日军109联队青山界守军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而我中国军队也损失惨重,千余壮士壮烈捐躯。<br>站在青山界,我感慨万千,也浮想联翩。遥想当年,抗日战争结束后,军民在青山界谷口南侧山腰处之石板古道旁修建了“陆军100军抗日阵亡烈士公墓”,蒋中正、何应钦、王耀武、李天霞、杨荫、徐志勖等军政要员为之题词树碑以示纪念。李天霞的题词是: <br><br>资流浪流,雪峰苍苍,大地河岳,永志国殇。<br>俎豆千秋,福祀馨香,丹心碧血,日月同光。<br>可惜“大跃进”时代,一切全部毁灭。现在,我们只在茅草中依稀可见部分碑刻和阵亡将士集葬墓。据说前些年,当地群众曾倡议政府与社会民众捐资对英烈墓进行修复,但因种种原因,财力不足,终成憾事。<br>警钟长鸣,不忘国耻。青山依旧在,忠魂何处依?<br><br>2016年6月5日草于怀化</font></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