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一种姿势在人间行走

秋萍阁里璠璠在

　　周日晚，林萌有些不舒服，早早洗漱睡下。
深夜，手机屏幕忽然亮起，紧接着响起一串嗡嗡嗡的提示音。林萌迷迷糊糊地抓起手机看了眼，顿时睡意全无，心头一沉，郁闷升腾。
消息来自公司群，是办公室里的几个姐姐提醒林萌别忘了明日帮她们带早餐，顺便提点“特殊”要求：
“萌萌，我要吃李记的豆腐脑，咸口，多放豆腐少放卤，多加香菜少辣椒。”
“萌萌，姐想吃隆盛园的小馄饨，洋葱牛肉馅，多放醋和麻油。”
“萌萌，姐姐我没她们那么麻烦，你买小馄饨的时候，顺手给我装俩火烧就行，MUA~”
……
林萌粗略看了眼，明早她需奔走五家早餐店，加之每个人还有那么多额外要求，嘱托店家也需花些时间，这么一算，至少要早起半小时才不会迟到。
取完这些早餐呢，她要去赶公交车，三站地，不算远，可她两只手需拎着八个十个袋子，在早高峰时段，从公交车前门上车窜到后门下车，就这半截车身的距离，既要防着别蹭脏了其他乘客的衣裳，又要仔细着别弄洒了各位姐姐的早膳，还要承受大家飞来的白眼。
毕竟，在这狭小空间内，香菜味、蒜蓉味、肉味……混在一起，确实难闻。
所以，林萌真的很烦。

　　而让她更烦躁的是，她已经为这些姐姐们带了三个月的早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把自己的烦恼说给妈妈听，妈妈总是这样劝她：“萌萌，你是新人，为公司里的老人带点早餐算什么？人家又不是不给你钱！你妈我当年下车间，不光给师傅买过饭，还给师傅洗过衣服！你把姿态放低点，大家都觉得你这个小姑娘不错，才会带你玩，你才能早点融进去……”
如此三番，林萌便也不和妈妈说了，把所有的不快都憋到心里自己消化。
帮同事带早餐，听起来真的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因为这个不痛快显得小气，可是这些小事又确实给她带来了沉重的负担。
林萌想拒绝，怕得罪同事；
不拒绝，自己又觉得难受。
有句话说得真对：“有些事，总是介于说了矫情，不说憋屈之间”。
群里的同事没有得到林萌的回应，追问：“萌萌，你看到我们的留言了吗？”
林萌盯着那句话，看了许久，脑子里迅速闪过她初来公司报到那几天，她和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说不上话，大家也不太愿意理她。
她就坐在自己的工位上，被一股排外的办公室冷暴力裹挟着，看着大家忙碌谈笑，差点窒息。
而出现转机正是因为，资历最老的张姐随口问她住在哪里，她说住在夜市一条街附近，张姐猛地瞪大了眼睛，尖声问道：“呀！我最爱吃李记豆腐脑！你离那远吗？”
在暗无天日的气氛中压抑许久的林萌，终于顺着这句话扒开一条缝见到了光。
就这样，通过成为办公室里的早餐天使，她成功和大家打成了一片。

　　办公室里的孤独，比普通场景中的孤独难熬十倍。那种滋味，林萌再也不想体会。
现在的她，对工作仍处于一种摸不到边的状态，找不到自己在公司的定位。
对大家来说，她现在最大的价值就是方便带早餐，这关系虽脆弱却也可量化，她不敢想象当大家不再需要她时，她会不会再次被边缘化。
想到此，林萌沉沉地叹了口气，回复道：“姐姐们，我刚去厕所了，收到你们的留言啦！”
点了发送后，她觉得隔了这么久才回复，若只发文字看起来不够热情，又翻出一个雀跃的表情发了过去。然后，关了手机，倒在床上，用所有的不痛快，自我攻击——
林萌，你就是个怂货。

　　次日晨，林萌一如既往拎着大袋小袋口粮走进办公室，享受几分钟被围绕、被宠爱的高光时刻。
姐姐们如饿狼一样扑上来围住她，瓜分她手上的美味，然后各自回到工位上享用。
接下来的常规节目是，林萌一边揉着被塑料袋勒得发红的手，一边接收姐姐们的抱怨。
比如今天，她又把张姐的豆腐脑买错了，她把多香菜少辣椒，记成了多辣椒少香菜，大大辜负了张姐的期待。
“萌萌，下次你千万记着，姐爱吃香菜。这个不难记呀，一般人都不爱吃香菜，但姐爱吃。”
林萌很不爽，心里说的是“我帮你带就不错了，你怎么那么多事儿”，但表面上，她像只乖巧的小鸡仔，一脸歉意地啄米：“不好意思哈张姐，下次我注意。”
沾了早餐的光，姐姐们八卦的时候，有时会CUE一下林萌，让林萌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存在着。
但更多时候，她都在为姐姐们跑腿儿打杂，复印、打印、校对数据、做PPT……
她当初应聘的职位是销售统计，岗位说明书列清了工作职责，主要是管理进销存的数据，和现在的工作内容严重不符。
有次，她问张姐自己什么时候可以进办公系统开账户做本职工作，张姐严肃地说：“你现在做的就是本职工作啊。”
林萌一脸懵圈。
张姐指了指最后那条：“喏，你看这条，领导交办的其他工作。”
靠！林萌的那颗事业心，当时就跌到脚后跟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林萌每天干着送餐员的活儿，却没有送餐员快乐，也没人家赚得多。
她想要提升自己，但不知从何开始，只能囿于办公室人际，期望能通过天天买早餐换来存在感，换来姐姐们的好心引路，然而总是打不开局面。
她那时还不懂，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有繁琐机械的杂事要做，如果刚好有个人出现承担了这一切，没有人愿意失去这个指哪打哪的角色。
那天，林萌去前台复印文件，眼见着财务部的两个小姐姐笑眯眯地向她走来，似乎比往日亲和几分，刚靠近就揽过她的肩膀，问道：“萌萌，听张姐说，你住在夜市一条街，还天天帮她带早餐？”
林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点点头：“是的，我在那里租的房子。”
两个小姐姐相视一笑，拍着手说：“那太好了！你明天能帮我俩带早餐吗？”
林萌当时就感觉脑子轰地一声，心里在骂人，但嘴上说的是：“可以，你们想吃什么？”
“我要吃李记的豆腐脑，加辣椒蒜末不加香菜……她的那份少加辣椒蒜末多加香菜……”
林萌捏着刚打印的还热乎的文件，嗅着空气中微微熏臭的墨味儿，心里劈里啪啦烧起来，她真想问问她们“我没来之前，你们早上都是在吃屎吗？”
但站在她对面的人，是财务部的人，全公司上下最不好惹的人，更是她们销售部天天巴结的人。她这只小菜鸟，要是得罪了这两位姐姐，下个月去报销票子没准儿会挑出一百个毛病出来，最后拿着票子来来回回折腾的，还是她自己。

　　因为张姐到处宣扬，送空口人情，公司里找林萌带早餐的人越来越多。
每个人都关心自己想吃什么，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过，林萌只有两只手，更没有人想过，一份小小的早餐，带一次是情分，天天带是多大的麻烦。
有天早上，林萌拎着三份豆腐脑和三份豆浆挤上了公交车。过了一站地，因为司机踩了个急刹，林萌一时没留神，有一袋豆腐脑飞了出去，刚好扣在一位阿姨的耐克鞋上，阿姨当即嗷地一嗓子叫了起来，扯住林萌不撒手，让她赔鞋。
林萌下意识的反应是帮阿姨清理脏污，可是，她手上缠着各种颜色的塑料袋，整理许久，才能腾出手来掏纸巾。
阿姨很生气，不肯接受她道歉：“我还要去办事，你把我鞋搞成这样子，你让我怎么办？”
林萌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她本就理亏，并不想哭，可也不知为什么，一股酸涩的感觉梗住喉咙，悲伤淹没了她。
她没忍住，瞬间就哭了出来，越哭越大声。她这么一哭，阿姨反倒不知所措，围观的乘客也纷纷劝和：“看样子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赶紧把鞋子送到好一点的洗衣店，还能洗出来，让她赔点钱算了。”
阿姨叹了口气，说：“那行吧，你赔我洗鞋的钱就行了，真够倒霉的。”
最终，林萌赔了阿姨100块钱。
下车后，林萌拎着几袋子早餐，在车来车往的路口站了许久。
她一直在自问：“我是谁？我在干嘛？我要去哪里？”
无人给她答案。
一如她当下的处境，在公司里，她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很忙碌，只是夜深人静思考未来时，又觉得无比空虚、无比惶恐。
她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人在任何时候，因迷茫而投诚、因依赖而畏缩，都是在浪费时间和生命。
天很蓝，晨光很暖，林萌的心一点点变凉，曾经的赤诚和不谙世事的怯弱，就在这越来越凉的心境中，一点点地死掉了。

　　林萌返回夜市一条街，把刚才掉落的那份豆腐脑补了一份。然后，破天荒地打了出租车赶去公司。
在快速上升的电梯里，她透过镜面的电梯门看着略显狼狈的自己，慢慢地，用面颊皮肉的力量，扯出一个不走心的笑。
到此为止吧，要鼓起勇气往前走了。
林萌像往常一样，把早餐分给各个姐姐。大家一边吃，一边像往常一样，预定明日的早餐。
林萌听她们说完，平静地说：“对不起哦，我明天不能帮你们带早餐了。”
各位姐姐探出头来，问道：“为什么呀？那我们吃什么呀？”
林萌回：“我要搬家了，不住夜市一条街了。”
“住那多好，吃饭多方便，交通也方便。”
林萌笑：“房租太贵，平时又很吵，总是休息不好，我打算搬去远一点的地方。”
众人不语，各怀心事，各自咀嚼。
从此以后，只有早起后饿瘪的肚子，再无随心所欲的私人定制。
看起来，她们不太高兴。
不能为大家带早餐的林萌，很快就感受到了所谓的世态炎凉。

　　有天中午，林萌在忙着对数据，下午开会急用，实在没时间出去吃午饭，就请出去吃饭的小姐姐们帮忙打包一份回来。
没想到，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无人应答。
为首的张姐说：“其实吃饭耽误不了几分钟，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去吧，坐了这么久，活动活动也好。”
林萌说：“真的来不及。你们吃什么，就给我带一份回来，我不忌口，什么都吃，拜托啦！”
片刻沉静后，周围响起不同的应答：
“我吃完饭，要去给地铁卡充值。”
“哎呀，我也有事，不能马上回来。”
林萌看了看不作声的张姐：“张姐，那你帮我带吧！”
张姐眨了眨眼睛，说：“你叫外卖多方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我还没想好吃啥，万一我吃的你不爱吃呢？万一我走得比较远，打包回来凉了呢，再说我拎着也不方便，是吧……”
林萌停下手里的工作，转头看了看她们几个，忽然觉得每日为大家带早餐的那几个月，恍如隔世。
否则，怎么转眼间，大家就都忘了呢。
那天中午，没有人为林萌带午餐，林萌叫了份鸡米饭，比自取多花了5块钱运费。
她明明很生气，可是吃着吃着，没来由地想乐。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自轻自贱到老天都看不过去，所以才会安排这么多奇葩给她，教她学会拒绝，学会得体的自私，学会不为难自己。
其实在这现实中，什么都可能是假的，唯有自己的感受是真的。
委曲容易，求全太难。
因为被人习惯的付出不算付出，被人习惯的迎合就是心甘情愿。
“林萌，你活该。”
她咔咔地嚼着鸡脆骨，暗暗对自己说。
说到底，姐姐们没有那么需要她，也并没有那么需要她带的早餐，反而是她在惶恐无助的陌生境地，想要通过一份早餐换一份不孤独和安全感。
可是在这职场上，害怕孤独就永远不会成长，安全感也从不来自是否合群、是否被大家喜欢，而是来自你能否独自美丽。
这份能力，讨好不来。说白了，你自己不行，没有拿得出手的本事，即便用最虔诚的姿态跪舔，也舔不出一个可见的未来。
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努力提升自己的业务水平，有底气，才不会那么奢望得到别人的善意。

　　吃过午饭，林萌继续工作。
眼睛累到酸麻时，她用捂热的掌心覆着脸，当周遭陷入黑暗中，她感到当下的自己，特别需要一个方向。而那个方向，只能由她自己，披荆斩棘地去寻找，她掏心掏肺对待的同事们，她小心翼翼维系的关系，全都给不了。
下午，同屋的姐姐们陆续回来。
没有人关心她中午有没有吃饭，也没有人为拒绝帮她带午餐而表现出一丝不好意思。
一切看起来一如既往，便利贴女孩在冷漠的世界中，悄悄而坚定地迈出成长的第一步。
这时，张姐丢了一份文件过来，淡淡地说：“这是我下午开会要用的东西，我实在懒得看了，你帮我和原始数据对一下。”
林萌停下手，看着张姐，鼓足勇气，像拒绝继续为她带早餐一样说道：“我手头上的表格也是急用的，做两个的话，时间来不及。张姐，要不您定，我先做哪个？”
张姐愣住，大概从没想到，自己发射的球还会被林萌原封不动地弹回来，这与平时实在不同。
她微微蹙眉，面露责难，但缓了片刻，还是把本该由她完成的工作拿了回来。
因为林萌没有错，她如今只是不再愿意为别人提供便利和情绪价值而已，而这本来就不是她的工作。
林萌假装没看见张姐的反应，敲键盘的手微微颤抖，在破土而出的拔节中，笨拙地面对繁琐的工作，忐忑地享受独立的喜悦。
这是三个月来，她终于走出的第一步。
她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
那个拎着一堆早餐，卑微地向全世界示好的姑娘，从当下开始，要换一种姿势，在人间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