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九月里,我去平遥。已经连续十九年了,九月十九,平遥国际摄影节准点开幕。今年,我编辑的一本书《进城记》入围平遥国际摄影节“凤凰卫视优秀摄影画册”评奖名单。书是否能得奖,悬念一直要到21日晚的颁奖盛典上才揭晓,大有是骡子是马当场拉出来遛遛的感觉。去,还是不去?犹豫再三,我决定飞赴平遥。</h3> 这是我第一次去平遥。我订了20日(周五)傍晚的飞机,预定了靠舷窗的座位,心里打着如意算盘:一来呢,乘坐傍晚的飞机不影响当天的工作,毕竟有点心虚,万一没有得奖呢;二来呢,希望能拍一组夕阳下飞机航行的照片。千算万算,飞机误点了。起飞的时刻,上海已是万家灯火;降落的时候,白天里喧嚣的太原武宿机场已经归于宁静。变化总比计划快,黑灯瞎火中,我毅然决定,夜赴平遥。 《进城记》的作者王老师因为还有摄影个展在平遥展出,已经先期和太太李老师一起来平遥了,事先我们商量好大家一起住民宿。夜赴平遥,王老师被我吓着了,不停地给我发微信:不要打瞌睡、和司机多聊天、手机悄悄静音开着导航……事实上,夜行的好处是车少路畅,一路高速,一个多小时,车妥妥地停在了平遥古城下东门。满面红光的王老师已经和其他两位摄友一起等着我了。夜深,风轻,人静,静谧的古城老街上,我们一行的影子被拖得长长的,背景映衬着剪影般的飞檐古楼,此景立马引得我们拿出手机,先扫上几张,过把瘾。这几天,若是从平遥古城墙上砸下十块砖来,十有八九,砸中的都是拿相机的。 半夜摸进东城门,七拐八转,我们进入了一条小巷,等看见了红灯笼,王老师说,到了。依稀能见到民宿的广告牌——“广角摄影主题客栈”,这里应该就是摄影人之家了。与小巷的静寂不同,进入四合院,里面人声鼎沸,大家围坐在一起,正在热烈地谈论着什么,桌上有茶有瓜子有水果。还未等王老师介绍我,我的脚边,突然窜出一条狗,对着我一阵狂吠,似乎还要扑过来了,一惊一乍,我赶忙后退。只听见有人在大声训斥着:“黄十九,不许撒野,罗老师是自己人。”黄十九立马放“爪”,悻悻然地呆一边去了。第一次照面黄十九,未清晰见到黄十九的真容,心有余悸,所有的疲劳都被黄十九吓走了。 据王老师介绍,小院子围坐的人群中,有职业策展人、参展摄影师、摄影爱好者,还有家属们,天南海北,大家几乎每年约定熟成来到平遥,一起参加这个摄影人的嘉年华。当晚,因为累了,打声招呼,我就先撤了。 北方温差大,深夜微凉。躺在“炕”(民宿的风格,炕是假的,不能烧)上,听到外面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今晚的茶话会也撤了。想起了明天的颁奖晚会,我的心中有点忐忑。此刻人散院静,黄十九正在庭院里闲庭信步,时不时能听得它吠几声。与王老师相识是因为书稿《进城记》。王老师早年离开家乡——江苏盐城凤开村,参军,提干,从政,管理着一方“土地”。因缘巧合,退休前,喜欢书法的王老师摸起了照相机。与一般的摄影爱好者不同,王老师下手就是专题摄影,几番摸索,锁定了一个专题:拍摄家乡农村的城市化进程。“乖乖笼地洞”,这个专题真不好拍。 “王大校”(圈内人对王老师的敬称)经过几年的折腾,无数次往返上海盐城,拍摄了数万张照片,不耻下问的他,从最初拿着小数码相机到现在鸟枪换炮抱着专业相机,一路拍下来,加入了中国摄影家协会,《进城记》也水到渠成,进入编辑出版阶段。又是因缘巧合,王老师的书稿七兜八转,最后由我来担任责编。整整一年里,我一次次翻看他的书稿,从文字、影像入手,希望能走进王老师内心的“摄影世界”,揣摩着王老师影像里的真实思想表达。一年里想得最多的不是“我为什么要这样编辑”,而是“王老师为什么要这么拍”。慢慢地,我和王老师的交流越来越默契;慢慢地,《进城记》浮出水面。王老师请来了著名摄影评论家林老师作序,王老师惊讶地发现林老师与我亦师亦友三十多年。王老师还发现,罗编辑原来一直在摄影圈里潜水,是个资深潜水员。其实,《进城记》一直到出版,一直到“杀”进平遥,我的心一直是悬着的。一部《进城记》,描述的是作者望乡、念乡、恋乡之情,但稍一不慎,就会被人误解为是讲“拆迁”的。当下,这可是敏感话题啊。这个编辑当的,处处都在走钢丝,如履薄冰。 躺在民宿的炕上,突然问自己,你是谁?说自己是名摄影家,有点大言不惭了。虽说从十八岁起就摸相机了,但毕竟没有拍出过“像样”的作品,更不要说“惊世骇俗”了,想想也属于“不才之辈”。而今早已沦落为“手机扫街族”,经常走过路过还是错过,其实就是个“拍不出世”的发烧友罢了。这本书的“后记”里,王老师封了我个头衔:“资深图片管理专家”。第一次读到,楞住了,什么梗?是王老师独创,还是受人启发?所谓“资深图片管理专家”,不就是“资深图片编辑”吗?这个头衔,我“笑纳”了,也算是专家了,别人封的,不算“王婆卖瓜”吧。迷迷糊糊中,我在黄十九的叫声中,睡着了,隐隐约约,耳边还有小狗的嘤嘤声。 清晨起来,推开门,初秋的阳光洒满小院。多么漂亮的小院,郁郁葱葱的树木,满院的花花草草,怪不得是家“网红”民宿,这个院子也刚刚被评为“平遥最佳花园”。民宿管家王老师已经在为大家忙碌着做早饭了,一会儿,大家分头要去看展。王老师也是名摄影家,擅长拍摄天鹅,因为喜欢平遥的摄影氛围,来平遥,边打工,边拍片子。院子两旁竖着的展架上,有很多幅天鹅摄影作品,想来是王老师的杰作。为此,王老师得一外号“王天鹅”。平日里,王天鹅和黄十九相伴,王天鹅去拍照时,黄十九就守家。<br>“黄十九,昨晚为何这么闹?” 我熟悉的叶老师对着黄十九说着话。黄十九一定是接受了叶老师的“批评”,像个孩子般地低下了头。我这才见到了黄十九的尊容,呲牙咧嘴,一脸倦容。看惯了魔都大街小巷里“巧笑倩兮,顾盼生辉”的可爱宠物狗,黄十九就显得糙了些,颜值不够啊。叶老师常常在网上教摄影,四海之内皆师生。每年的平遥摄影节,他不仅会策划数十个影展,还会和各地的“叶粉”们见见面。近几年,来平遥,他都住这个小院,与黄十九也混熟了。我好奇地向叶老师打听“黄十九”名字的来历。叶老师告诉我,2018年9月19日,第十八届平遥国际摄影节开幕的当天晚上,黄十九生了四只小狗崽;今年,2019年9月19日,第十九届平遥国际摄影节开幕的当晚,黄十九又生了三只小狗崽。兴许只是巧合,但是大家还是觉得神奇,于是新封它狗名“黄十九”。显然,明年919,就成了大家共同的期盼,要是明年再下一窝崽,那黄十九一定是条“魔犬”了。后来得知,人家黄十九,还真是条“魔犬”,此为后话。<br> 王老师、李老师夫妇出来了,叶老师也是王老师的朋友,是《进城记》最初的读者,给过王老师很多有益的建议,甚至在王老师眼中,没有叶老师当年的鼓励,就没有王老师的《进城记》。“老王,祝愿今晚得奖哈。”王老师“嘿嘿,嘿嘿”笑着。毕竟是“王大校”,内心超级矛盾紧张,脸上却不露声色。叶老师又补说道:“今年开幕日是2019919,又是第十九届,都是九,吉祥,晚上有戏。”同样期盼着此书能获奖的,是为王老师作序的林老师。林老师每年都是平遥展的评委,今天评完奖,他又要马不停蹄地飞往福建,参加厦门三影堂摄影季活动,而此刻的上海, 2019影像上海艺术博览会( PHOTOFAIRS Shanghai 2019)正如火如荼地举办着。九月,成了摄影人的狂欢节。 吃罢早饭,在黄十九的目送下,我们去观展。据说平遥摄影节这几年已经有点式微了,但依然满街都是扛着长枪短炮的。年年来的,都是真爱。我们一行,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古城的大街上。为了营造大展的气氛,平遥县的旗袍队员们穿着很“晋派”的红绿旗袍,伴随着锣鼓声,旌旗招展般地迈着T台上的猫步,“秀”在古城老街上,尾随着她们的是一群群扛着大炮的摄影人。整个古城,洋溢着浓郁的节日气氛,大家的脸上都带着兴奋的表情。平遥国际摄影展晋风浩荡啊。 影展的主会场在平遥古城的柴油机厂展区内。据官方报道,今年大展围绕“幸福•奋斗”主题,策划推出了展览、交易、论坛、评选、教育、多媒体六大板块,包括主题展、学术展、国际展、致敬展等12个单元,共有来自31个国家和地区的4119名摄影师参加,共展出作品12619幅。若是笃悠悠,慢腾腾地仔细观展,估计从开幕到落幕,天天观展都看不过来,我们只能走马观花,挑一些展览看看。 进入主会场,我还是被密集的展览给震撼到了。露天室内,分布着大大小小、风格迥异的影展,各路影人还是有点摩肩接踵。关于观展体会,此处不表。王老师向我推荐了大学生影展,全国居然有103所院校前来参展,展出了来自全球1162名学生的4644幅作品。站在我的母校摄影系同学的展览前,我想,这些学生,都应该是林老师的徒子徒孙了。按辈分,我是他们的师姐?师姑?师奶?算不过来了。这些思想内涵丰富、拍摄手段新颖的摄影作品,令我想起了我们曾经的青葱岁月,想起了上世纪80年代的大学生摄影展。相较于当今数码时代的摄影全民热,80年代的摄影热一点都不逊色。活跃于今天的摄影大师们,很多都起步于80年代。当年,在上海青年宫(大世界),由团市委下属的上海市大学生摄影学会举办了“上海市大学生十人影展”。我们十个摄影的狂热追随者,每人展出十张作品。象牙塔里的师生,走出了校门。在不知道PS是何物的时代,超级聪明的林老师玩起了暗房花样,二次曝光,色彩变相,相纸推一推,水墨效果显出来……林老师前脚刚刚拔出朦胧诗的坑,后脚又跌入了摄影的坑。这一跌,结棍了,跌出了精彩的摄影人生。当年的十个人,已经散落在了世界各地,大家都好吗?思绪拉回来,我想起来某人对我的忠告,应该多向年轻人学习。与80年代的大学生摄影展相比,今日的大学生摄影展,无论从作品内涵还是拍摄手段、展陈方式,都已经远远超出了当年的水平。只是一代代大学生对摄影的初心没有变。我若是个策展人,一定找回当年的十个人,再办一次摄影展。当然,一定有人会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啊,呵呵了。 中午时分,王老师终于接到了大赛组委会的电话,《进城记》获奖了。下午3点半,获奖者必须去颁奖大会的会场“县衙门”彩排,谜底提前揭晓了。王老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祝贺王老师,也祝贺我这个责编。<br>3点半,我们准时来到“县衙门”,衙门中央,长长的红地毯在脚下延续了数百米。我们意外地又收获了惊喜,今年的“凤凰卫视优秀摄影画册奖”只评选5本,相较往年,缩量一半,《进城记》获得了评委的全票通过,列为第一。王老师高兴得手舞足蹈,彩排时,来回在红地毯上逡巡。李老师异常冷静,看着王老师,冷冷地说,“高兴什么呢,不就是得个奖嘛。”王老师立马哑声。李老师不高兴吗?李老师不兴奋吗?非也,非也。在《进城记》里,我已经知晓了曾是高中同学的他们的感人的爱情故事,尤其是李老师当一名军嫂的不易。一辈子相濡以沫,知夫莫如妻。李老师悄悄告诉我,这一路,她肩负着双重身份,成功了,及时给王老师泼点冷水,降降温;失败了,安慰加鼓励。<br>王老师给我下了个任务,拿着他的索尼相机,记录下他授奖的瞬间。今晚,闪光灯如天上的星星闪烁,快门声声劈里啪啦。其实王老师的眼神告诉我,“重任”交给我,他也是无奈之举。我赶忙夸下海口,“放心,放心,不就是拍个新闻照片,我可是老记者了。”拿起索尼的一刹那,时光倒流,我仿佛看到18岁的我,拿着林老师给我的海鸥DF相机,满校园的抓新闻,当年我们都是“决定性瞬间”的追随者。男式的摄影箱又大又沉,200毫米长焦拿在手上,要以最快速度,手动对焦,目测曝光,心算快门档,及时按快门。我体重80斤,80斤,80斤(各位看官,我也有过80斤),我从未失手过。唯一的一次,某未来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来学校视察,领导眼睛太小太小,底片冲洗出来,似张似闭,真正急煞林老师,“要上头版头条的好伐,哪能办腻?”急中生智,我们把显影药水加温了洗照片,用手不停地揉搓“领导的眼睛”,等照片干了后,林老师妙笔生花,用毛笔蘸着淡墨,又描了一圈眼眶,大功告成,一不小心,画出了双眼皮。<br> 一切完美,颁奖大会结束,我们回民宿。小院依然无限热闹,看着王老师抱着奖杯回来,大家一片祝贺声。黄十九也高兴地摇着尾巴围着王老师转。突然,人群中发出了标准的饶舌的“京片子”:“哥们得奖了吧,我今晚也得奖了。我不去,我就是不去,不就是得个奖吗?评委找了个假人代我领奖,我就在这里喝酒,聊天。得奖,没意思。”皇城根下的“臣民”带着天然的优越感呢。此处请允许大家尴尬数秒,突然,黄十九“汪汪汪”地叫起来了,大家马上又恢复了热闹,“王老师,祝贺,祝贺,继续,喝酒,喝酒。”<br>今晚,叶老师的房里,红袖(们)添香,叶老师正真诚地在面授摄影秘笈——“优秀的摄影家一定是优秀的思想家”。月光如水银洒在小院里,那棵树龄一甲子的石榴树上挂满了红红的果实。王老师拿着电脑出来了,我们在月光里讨论着书下一步的宣传事宜。今天在影展现场,在王老师的“凤开之恋”展览前,看着同样主题的照片,我突然发现,女性编辑与男性策划人,选片的视角有很大的差异性。譬如,《进城记》,经过反反复复的挑选,我把盐城农村田野里树上的鸟巢、栖息的鸟、飞翔的鸟,刻意地突出了,暗示着王老师 “进城”路程的内心独白,而展览的策划者却根本没有选放鸟巢的照片,而是另选一根主线,显然我也看懂了策展人的选片思路。下一步,我可以好好探索这个话题。我委婉地问王老师下一步的打算?能拍出一个成功的专题固然不易,但要超越自己更不易啊。<br>夜晚的小院,好像是个摄影沙龙,屋内、院里,扎堆着好几拨人,交流、分享着不同的摄影经历、摄影理念……黄十九像一个忠实的听众,不停地来回穿梭。今晚,叶老师讲了个关于黄十九的故事。某天,王天鹅发现黄十九晚上没有回家,不着急,也许黄十九快活去了。几天后,黄十九还没有回家,王天鹅有点着急了,毕竟,黄十九是只忠于职守的看门狗。夜里,王天鹅梦见黄十九被关在铁笼子了,哭喊着王天鹅。王天鹅惊醒了,想来黄十九一定遇到不测了。但一想,只是一个梦而已。第二天晚上,同样的梦境又一次出现了。王天鹅这回何止是惊醒,简直就是惊悚了。接着,王天鹅到处打听有无其他狗也失踪的消息。总算有人告诉他,近来打狗队抓了一批狗,正关在三十里外的野地里。王天鹅赶忙找了车,几乎是跌跌撞撞,一路打探,找到了关狗地。梦中的一幕真的在眼前出现了,黄十九关在“狗牢”里,当看到王天鹅时,此情此景,和艺谋导演的电影有得一拼了。黄十九自救的故事在平遥摄影圈内传开了。科学能解释的现象叫“人算”,科学不能解释的现象叫“天算”。而今,黄十九的狗生又增添了个“十九”的故事。而我更相信,黄十九的前世一定个“摄影人”,黄十九一定不是蓬蒿狗。<br> 一年一期,分手的时刻就要来到,我去看望了黄十九和她的三只狗宝宝,向它们告别。而当院内每一个客人离开时,黄十九都会远远地目送。大家都会向王天鹅黄十九挥挥手,明年见!明年的919,黄十九拿什么奉献给大家?明天的919,“叶老师们”又会策划多少精彩的专题展?我,明年还会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