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心雅韵

周周

“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废琴》)，白居易诗里描写的这种丝弦与桐木造就的乐器，古韵声幽，器型简约，即为古琴。

古琴，雅称七弦琴，本名“琴”，正如中原古乐器大多以一字命名，如“瑟、筝、笛、埙”等。近代因钢琴、提琴等西洋乐器的涌入，为琴冠上“古”字以示区别。

古琴由琴面和底板两块木头合成，琴面拱圆，是谓“天圆”，底板平坦，是谓“地方”；琴长约三尺六寸五，象征一年365天；琴宽六寸，象征六合（东、南、西、北、上、下），容纳天地洪荒；琴面上十三点琴徽，代表一年十二个月及一个闰月。

古琴的七根弦最初成型的五根是五行的象征，分属金、木、水、火、土，从音乐的属性来说又是五音，宫、商、角、徽、羽，同时还代表君、臣、民、事、物五个等级；第六，七弦相传为周文王和武王所加，是文、武之声，也是君臣合恩的化身。琴头上部称为“额”，额之下，一条架弦的硬木称为“岳山”，与之相对应的是琴轸部位的两个“轸池”，中部较大的一个称为“龙池”，尾部较小的一个称为“凤沼” ，山泽相应，龙凤相对，便是万象天地。

一具琴身，有天、有地，有年、有月、有山、有水、有龙、有凤、有君、有臣、有文、有武、有时间、有空间，天地之道，万物之和，便是古琴的化身，亦是古琴的精神。

正因为琴承载着如此浓厚的中华传统文化理念，才使其超越其他乐器，被誉为“琴有九德”，被定位为“乐以和情”，位居四艺之首。

《乐记·乐论篇》中曰:“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

琴曲中最能体现“和”之精神的是一曲《平沙落雁》，“极云霄之缥缈，序雁行以和鸣，倏隐倏显，若往若来”。

开曲，极轻的几束泛音缓缓响起，芦苇轻拂、沙远天高，而后顺滑的按音袅袅飘出，似有水漾云动，其后翩跹的旋律婷婷荡起，如水流荡漾而来，一波一波缓缓展开天与地的画卷，晕染一幅秋光散淡的闲远。群雁上下往来，盘旋起落，有忽远而清鸣，有忽近而翩落，将天与地的界线涂抹为一色，恍若天地也随之飘来荡去。

记录这自然之美的人，隐于沙间水畔，隐于天高地阔，与自然融为一体，乐在其中，并不打扰大自然的歌舞，表达出古人最高的道德追求——天人合一。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弹琴》（唐）刘长卿

有的乐器，因华丽而显得艳俗，因响亮而显得俚俗，因柔腻而显得媚俗。而古琴，却因泠然古韵而更显清雅。七弦清韵，泠泠古声，它既然是拒绝了浮华，也是注定了清雅。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陋室铭》（唐）刘禹锡

志高之士，优选的是素琴，清雅到极致，考究到极致。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咏怀》（晋）阮籍

当夜不能寐，对月独思的时候，高士只唤醒古琴对话，只以琴声为诉。

琴曲《梅花三弄》中表现的无论是梅香，还是梅影，无论是梅树风姿，还是梅花纷飞，无论是梅开一树，还是梅花满园，甚至是那与梅共舞的风雪之夜，全都激荡着一种共同的气韵——只留清气满乾坤。

明代《伯牙心法》:“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宜其有凌霜音韵也。”

琴声清越，泠然不腻，花开清奇，淡然不争。一曲《梅花三弄》，是琴对梅花的赞许，也是梅对古琴的答话。

古琴拥有一种沉静的力量，乐起并不促人激动，而是空远幽沉，能让心神凝注，时空凝固。所以王维《酬张少府》一诗中说他隐居好静的时候，唯有古琴相伴左右: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琴虽以声夺人，却并非以声媚人。也由于这份心静的意境，所以与琴和寡。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流传千古，好曲易谈，知音难求。

琴音起落处，似月影沉璧，玉一样流转光鲜的良夜。这份静，不是刻意为之的造作，不是压低声音的屏持，琴意的和润、清幽，造就了它静水深流的独特气质。

正如王维《竹里馆》诗里的静谧幽雅，有禅意: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琴中古曲是幽兰，为我殷勤更弄看。

欲得身心俱静好，自弹不及听人弹。

——《听幽兰》(唐)白居易

琴声开阖，如兰在空谷，若无人欣赏就独自芬芳。兰的盛开，郁郁葱葱，却从不招摇。兰以绝对的静默，演绎了绝对的丰泽。

弹琴的最高意境，当数明代著名琴论著作《溪山琴况》所述:“澄然秋潭，皎然寒月，湱然山涛，幽然谷应，始知是弦上有一种情况，真令人心骨俱冷，体气欲仙矣。”

内心澄澈，琴心清和，奏响的不再是尘俗之音，而有月朗风清、海远天淡，潭深谷静，飘然若仙之感。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听蜀僧浚弹琴》(唐)李白

古琴余味悠长的停音歇音，恰如中国写意画中的大片留白，成就了画笔之外的广阔空间，亦如书法作品中的墨迹断缺，用笔断意连的笔触构成了内在的气韵脉动，恣意荡气挥毫之浩然。

古琴，是凡人的雅器，或者说是雅人的凡器。韵和音谐，琴心雅正，清清远远太古声，冷艳含香腕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