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闭岛：在恐惧中寻找自我

程瑜儿

《禁闭岛》，电影史上又一传奇。这部电影是值得观看一遍又一遍的，我曾在这过程中不断有新的发现、收获新的理解。影片之中的细节与伏笔数不胜数，剧情与镜头非常值得推敲。每当看完一遍，我都会感叹导演的细致与天马行空的想法，惊讶于影片不同的反转情节。

一.两种不同的故事

影片最重要也是最宏观的冲突部分，是两种故事解读的对立性。

第一个故事是含有惊悚元素的。泰迪是联邦调查局的一员，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由于纵火犯莱迪斯的罪行而丧命。他与搭档查克受命来调查失踪的精神病人瑞秋，同样他也在寻找莱迪斯想要报仇。来到精神病院后才发现，这里的人将精神病人当作试验品，对他们做惨无人道的手术，只是为了军事利用。泰迪作为正直勇敢的探员，一步步地探寻真相。在这个版本中，主要的讨论话题便是：当你被别人定义为一个疯子时，他们会将你的所有行动归根于你的“精神问题”，这时候你的所作所为是否是完全无意义的？

第二个故事是悲伤、怜悯的。莱迪斯是一名参加过二战的士兵，由于二战后遗症他疏远家庭，最终导致妻子患上精神病溺死了自己的三个孩子，绝望的他杀死了妻子，烧毁了房子。他开始有精神困扰，将自己想象成泰迪，一个联邦调查员，来到自己所在的精神病院调查事件真相……这便带领我们重回了第一个故事。而这个版本注重于表现莱迪斯对过去痛苦的逃避，以及他是否能够解开心结直面过去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的苦苦挣扎，令人悲悯又难过。

观众对于电影的理解，取决于他们如何看待这个故事。这也是这部电影传奇的地方，它没有确切的情节告诉观众到底哪个才是真相，也没有用不同数量的信息点强调哪个故事更加真实。这两种故事，是要让观众通过自己的理解来将他们合成一个真相，并平等地看待两个故事分别讨论的两种问题。

这样的矛盾冲突是这部电影精妙的地方。

二.细节与伏笔

故事发生的时候，精神医学界已经开创了一种手术，可以让病人失忆，虽然没有了感情，但是却可以消除过去的痛苦记忆。但这里的医生主张倾听病人的心声再去治疗，于是他们计划陪莱迪斯演一场戏，希望莱迪斯能从中找到真实的自我，面对过去的事实。而不是通过粗暴的手术，直接让病人失去感知情感的能力。

在影片结尾，泰迪才知道自己并不是联邦调查官泰迪，而是他一直想要抓到的纵火犯莱迪斯。他身边的人都在陪他演戏，那些看似真实的人物和合理的背景都是他臆想出来的。观众如同泰迪一般，影片全程都被蒙在鼓里，但如果你仔细观察并思考，会发现前面的各种场景、动作与人物台词都在提示泰迪他所见的都是假的，也在提示我们到底什么是真相。

影片最开始，泰迪在他乘坐的游船上身体不舒服时，镜头给了厕所外的房间一个特写。那个房间上挂着的都是手铐，很明显是用来控制危险的精神病人的手段，也暗示着泰迪此时处于一个被束缚的境地。当他与搭档查克上岸，岸边的警卫都非常警觉，紧张地握紧了枪。这正是因为泰迪本是精神病院中最暴力最危险的病人，守卫怕他再次发病，于是紧张起来。

泰迪与查克来到了精神病院，在副典狱长要求他们缴枪时，因为泰迪原来是二战士兵，拿枪时特别利索。但查克实质上是泰迪的主治医师，他没有用过枪。这时镜头给了他拿枪动作一个特写，正是暗示着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他们经过庭院时，一个精神病人看着泰迪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已经是明显暗示泰迪这个骗局了，可他没有意识到。

后来在院长办公室中三人的谈话，我们了解到院长是不主张用暴力治疗病人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精神病院中的工作人员要如此大费周章演戏，只是为了让泰迪面对曾经的自己。院长说瑞秋把身旁的人当成自己的送奶工、邮政员等等，其实也在说泰迪自己，泰迪将自己想象成一个好人，身旁的人都是他生活中的一员。院长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让泰迪醒过来，但他还没有。

在泰迪和查克审问工作人员们时，查克在质问瑞秋的主治医师希汉去哪了时，工作人员们都笑了。正是因为查克就是那位医生希汉，而他却在问他自己去哪了。

影片中一直出现的泰迪的幻象，集中营、死去的母女，都暗示着他的曾经，也指明了他为什么会落到今日这种境地。泰迪的第一次梦境，他死去的妻子拿着酒瓶出现在他面前，要他不要酗酒。以及后来走到窗户旁边，窗外摇椅与湖边的景色，梦境崩塌时向下飘落的灰烬。当我们看到影片最后，会发现是因为泰迪的二战后遗症让他酗酒而导致了一切的悲剧，窗外的景色就是悲剧发生的地方，灰烬也是泰迪放火烧毁房屋的代表。泰迪想要找寻的失踪的瑞秋，便是他潜意识里妻子的写照。

精神病院中的病人看到泰迪都非常紧张，只因泰迪曾是最暴力危险的病人。他知道那位划破父亲护士的人害怕铅笔划在纸上的声音，于是他用那种声音来刺激他。可他为什么知道呢？正是因为他就在这个精神病院中生活。但显然这件事他还没有意识到。杀死丈夫的女人见泰迪一直在被暗示，却没有走出幻象，依然认为自己是联邦调查官，女人不希望泰迪做脑部手术（这个手术会让病人失忆，成为没有情感的人，但也不会有精神困扰），所以才在本子上写下RUN要他快跑。在病房中扮演瑞秋的女人一直在暗示泰迪，用许多类似“溺死”的词，想让泰迪想死是自己的妻子溺死了孩子，可泰迪依然没有。

影片暗示的最明显的地方是在泰迪找到乔治的时候，乔治非常直接地告诉他他在一个骗局中，还告诉他自己脸上的伤疤就是被泰迪打伤的。但泰迪还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影片的结尾也铺满细节，反转令人惊讶。

泰迪终于醒了过来，他明白自己其实是莱迪斯。当他坐在楼梯上时，主治医师来了问他怎么样，他还在叫主治医师查克，并说要想办法逃出这个岛。镜头给了主治医师一个特写，他向远方的院长摇摇头，意思是依然不成功，泰迪还是没有醒来。正当我在为他惋惜时……

反转来了！

泰迪说了一句“到底是像禽兽般混沌地活着，还是清醒地死去”，接着他站起身向前走去。主治医生叫了他一声“泰迪”而不是莱迪斯，他没有搭理。所有人都明白了。他其实是醒过来了的，他明白自己是莱迪斯，他只是不愿意面对自己的曾经。他不愿面对死去的妻子、被溺死的孩子和曾经的自己，他宁愿永远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中，也不愿承认自己是莱迪斯。所以他和医生们一起走向前，他要去做手术，让自己失去对曾经的记忆。

三.人物形象

莱迪斯为了逃离曾经痛苦的记忆，他塑造了新的泰迪这个正义的形象，也在幻象中保存着对妻子的记忆。他用尽一切手段逃离，以至于在诺伊斯叫他莱迪斯时，他暴怒地将诺伊斯打伤得很严重。

我认为影片的高潮是泰迪与诺伊斯在C区病房的对话片段。这个片段不仅仅是诺伊斯对泰迪的劝诫，还有泰迪本人的心理挣扎。

诺伊斯告诉他，一切都是骗局，都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在后半段一直对泰迪说“你必须要让她离开”。二刷时我终于明白，这个“她”不仅指的是泰迪幻象中仍然存在的妻子，还有他的幻象境界。也就是说，诺伊斯告诉泰迪要摒弃自己的幻象，摒弃“泰迪”这个人格，清醒过来，直面以前的痛苦和现在的生活。

泰迪的妻子在影片中不断出现，最后泰迪想要去灯塔营救搭档查克时她又出现了，并告诉他“不要去，去了之后你会死的”。这里也正体现了泰迪两个人格之间的矛盾与挣扎，如果他去了灯塔，见到了院长与主治医师，他便能够完全了解事情真相并清醒过来。这样“泰迪”人格便不复存在，他只会回到莱迪斯这个身份。他的妻子作为泰迪人格中的幻象，自然希望他不要发现真相。

所以“泰迪”与他的妻子代表着对过去的逃避，而院长、查克、诺伊斯、莱迪斯等等都代表着对真相的直面。这也反映了现今社会中一个常态：人们常常宁愿沉迷于不真实的幻想，即使身边的人或事那么真实，他们也不愿意面对，更何况是一位经历过重大精神打击的精神病人呢？

四.对心灵的探讨

我们到底想要哪种真实？

通过泰迪的经历我们会发现，他是一位非常可怜的人。战后的心理创伤、妻子溺死了三个亲生儿女、自己杀死了妻子放火烧了房子。试问什么人拥有这样的经历还能好好地生活？

他不出所料地创造出了一个比曾经经历要美好些许的世界。最后他终究被治好，但他也不愿意接受曾经的事实，于是他走向前，选择了“像一个正常人般死去”，做了手术。虽然他做完手术后不会有常人般的情感，但为了忘记曾经，他也只能选择这条路。

所以，当我们遇到那些能够给我们巨大创伤的事时，我们到底该如何面对？

我想，这也是这部电影想要讨论的。

“我们到底是要像禽兽一般混沌地活着，还是清醒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