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人散 （长篇小说）

书越公子

第一章 他去相亲了

星期五晚上八点，美国FDA飞行检查的官员终于完成全部检查，正在召集龙翔生物药业股份有限公司相关部门的管理层，进行最后一次检查通报会。

QC经理助理小杨来通知大家收工时，所有QC员工全都聚在QC大办公室里，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互相交换着关于这次FDA飞行临检的小道消息。

苏语是个安静沉默的人，她每天默默地上班，默默地下班，跟谁也没有私交，在QC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她收拾好自己东西离开办公室。

微生物组的小李追上她，轻轻叫她一声，“苏语。”

“嗯？”苏语扭头看着她。

“你的记录非常棒，纸质记录、电子记录、设备记录，一致性、完整性，什么都非常棒，真的。”小李和苏语并肩走着。

自从星期二FDA官员进入公司，整个QC就一直在加班，除了日常的检验工作，QC经理秦牧还要求每个小组自查本组最近五年的工作记录，然后又交叉检查其他组的记录，力求在FDA官员查出问题之前找到问题，寻求应对措施，微生物组检查的是苏语所在的仪器组，苏语小组检查的是化学组。

苏语微微一笑，“谢啦！QC都应该不错吧？FDA没有盯着哪一个小组死磕。”

“听说发483现场检查表了。”

“真的？”苏语有点吃惊，因为QC基本没什么问题，她还以为几周后FDA会给公司一封感谢信呢。

“绝对真！”

“QC有问题吗？”

“QC有秦总死盯着，能有什么问题？好像是生产部，原材料堆码啊，仓库温度啊什么的，听说不严重，但是细节上的小问题有点多，生产部和QA都一直没发现，美国人够奸的，居然挑出来了。”

苏语和小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一起走出机器轰鸣的制药厂，穿过灯光暗淡的高新科技产业园区。刚走出大门，小李欢快地说一声再见，朝着一部停在路边的摩托车跑去。摩托上的大男孩跳起来抱着她转了一圈，两人拥吻在一起。

初春的夜晚依旧是寒冷的，苏语裹紧风衣，给自己打打气，朝地铁站走去。从产业园区到地铁站的这一段路路灯间隔很长，苏语总觉得黑暗里有什么妖魔鬼怪在窥伺。

星期二下午六点，苏语给丈夫林锋发了一条信息：FDA飞行临检，会加班到很晚。一直到半夜一点下班，苏语都没收到他的回复。那时候公交、地铁都已经停了，在城市北郊的高新产业园区打到出租车的概率很低。苏语打开滴滴打车，想想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赶回城市南端的家，第二天七点不到又要出门乘车赶回公司，兵荒马乱的感觉，收起手机，苏语直接到地铁站上面的如家开了一间房。接下来两天也都加班到半夜一点，苏语没有回家，林锋也没什么消息。想着自己和林锋不过才三年的婚姻就淡漠到如此程度，苏语心中一阵苦涩。

出了地铁站，苏语不怎么想回家，她不知道一对夫妻失联四天算不算正常，不过，她确定她不想回家面对林锋。

苏语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时不时停下来看看街边的橱窗，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就这样，苏语看见林锋了。

街角那家叫梦游的咖啡店，苏语很喜欢店里的芝士蛋糕。刚结婚那会儿，周末的下午，林锋会牵着她的手过来，喝杯咖啡，吃一份芝士蛋糕，看看街边的人来人往。

这时候，苏语隔着玻璃看见林锋了。

他就坐在窗边，懒洋洋地看着窗外。他妈妈坐在他身边，他们对面是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羞涩地低着头的年轻女孩。

这阵仗，大概是在相亲吧！

林锋也看见苏语了，他波澜不惊地看着她，表情淡漠，好像他们并不认识。

苏语扭头回了家。

苏语知道，这一年里，林锋妈妈不停地给他安排相亲，一开始，他们还回避她，后来，苏语还在厨房，他们就开始谈，根本不在意她是否听见。然而，今天亲眼看见，苏语还是觉得有一只大手在使劲捏着她的心脏。

苏语明白，其实她和林锋的婚姻本来就是一个错误，当初两个人为了逃避现实走到一起，今天一身沧桑、满目疮痍，大家都有责任。如果林锋要结束这个错误，未尝不是好事。心痛，是上天对自己犯错的惩罚吧？

苏语在成都上的大学，大学毕业，父母希望她回龙城，她就回来了，毕竟父母只有她这么一个孩子，而苏语一直是个乖乖女。

她大学的男友吴晨却要留在成都。

他们是高中同学，都是成绩中等的那种孩子，安静沉默，老师同学都不记得，辨识度和存在感很低，他们都考到成都上大学。苏语学的是化学，她喜欢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喜欢去图书馆看书。周末，苏语喜欢一个人去爬青城山，她喜欢站在高处往下看。苏语也说不清为什么，也许，高处离天堂比较近吧。苏语并不热衷参加同学、同乡聚会一类的，他们并没有什么交集。

大二那年国庆节，同乡会组织大家去青城山，苏语就去了。

几天后，一个同寝室的女孩说：“苏语，楼下有个好干净的男孩子找你。”

苏语下楼，看见吴晨站在夕阳里，白衬衫牛仔裤，落日为他打上一道温柔光晕。苏语傻傻地笑着向他走去，他暖暖地笑着向苏语走来。

后来，他告诉苏语，他是在青城山上爱上她的，那么干净清透的女孩，没有一点点杂质，是坠入凡间的天使。

大学时代的爱情，单纯而美好。苏语总记得他们手牵手走过校园的样子，他握着自己的手摇啊摇啊的……

吴晨比较热衷社团活动。

苏语不喜欢，她不喜欢站在很多人面前，她会很紧张、手足无措、局促不安。

其实，吴晨也不喜欢，苏语知道。他总让苏语陪着他去，每次他都紧紧握着苏语的手，手心全是汗。

虽然不喜欢，苏语还是陪他一起去，因为他说的也蛮有道理：“生活就是这样，你不逼你自己，就有人会来逼你。”

吴晨的父母早年离婚，他家里只有一个沉默寡言的父亲，他们之间总是无话可说，他不想回龙城。

苏语的父母不喜欢吴晨，认为他家境不好，他父亲沉默地吓人，他们门当户对的观念很强。不过，他们反对得也不是很强烈，他们也明白，苏语不过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女孩子，有点呆，人际交往能力又差。那个男孩毕竟知根知底的，对苏语也还不错。他们希望苏语和男孩大学毕业回龙城，差不多就结婚，他们凑钱给他们付个首付，让他们自己还房贷。

苏语觉得这样也不错，毕竟自己长得一般，能力一般，家庭一般，也没有什么人脉，能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蛮好的。

苏语学的是制药工程，大四那年，父母托人在一个小药厂给苏语找了一个质检的工作。

那个小药厂离他们家很近，寒假里，苏语就去实习了一个月，整个质检部就四个人，大家安安静静地做检验，苏语很喜欢。

吴晨却想要更好的发展，他说：“你先回去，过两年，我驾着七彩祥云来接你。”

一开始，他们每天早上都要发个信息问早安，晚上说了晚安才睡觉，一有空就开QQ视频，看见他，苏语就会忍不住地哭。

异地一年后，就像大多数异地情侣一样，联系越来越少，越来越淡，苏语担心他们走着走着就散了。

吴晨真的发条短信跟她分手时，苏语冲回成都，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这结局她早就预料到，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心还是那么痛。她想见他一面，哪怕只是面对面道个别。

可是男友避而不见，她在成都寻遍了所有同学朋友，终于还是没有见到他，只是在他们共同的朋友那里看到他和他富二代新女友的照片。

苏语给吴晨发了一条短信，“我们最后见一面吧 ！”

他没有任何回应。

苏语发QQ信息给他，系统提示他们不是好友，需要验证。

苏语忍不住拨打他的电话，可是一直是占线的忙音。

他彻底把苏语拉黑。

那个她唯一爱的男孩，那个发誓要把她当天使捧在手掌心里的男孩，彻底切断他们之间一切的联系。

那时候成都每天下暴雨，走在大雨里，苏语觉得自己大概就快被雷劈死。

 摘自豆瓣阅读连载小说《曲终人散》

第二章 结婚

回龙城的路上，苏语就想好了要把自己嫁出去。

她开始一个接一个相亲，很快找到一个门当户对的对象。林锋比苏语大三岁，在一间大公司当一个小职员，除了人长得高大，各方面条件一般。双方家庭也差不多，双方父母都还满意。

他话不多，看什么的表情都淡淡的，有一种浅浅的疏离感。也许，这就是他打动苏语的地方，太过浓烈的激情，苏语觉得自己无力招架。

他们相处的模式也是淡淡的，周末约着吃个饭看看电影。林锋出了饭钱，苏语就买电影票，然后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踩着斑驳的夜色送苏语回家。

他妈妈还蛮喜欢苏语，说她乖巧又明事理。

偶尔的，林锋带苏语去见他的朋友们，他们喝酒时，苏语坐在一边默默地陪着。

那天，他的一个朋友喝多了，搂着他的肩说：“你的小女朋友这么乖，这么单纯，看到没？她才适合你，她才是娶回家做老婆的人选。”

苏语长得纤弱瘦小，一副小女孩的样貌。

苏语明白，他们一定是拿自己和他的前任作比较。他一个二十七岁的男人，没个把前任才是不正常的。他没追问过苏语的过去，苏语也权当没听见一样不去打听。

林锋搂住苏语说：“丫丫，他们说你会是个好老婆，我想要个好老婆，乖乖的乖乖的好老婆。”林锋跟着苏语父母一起叫她的小名“丫丫”。

林锋那天醉得有点厉害，路都走不稳。苏语不敢送他回他与他父母同住的家，艰难地扶着他打车回了自己家。靠着苏语爸爸的帮忙才把林锋扛上楼，安顿在沙发上躺下。

林锋迷迷糊糊地摸着苏语的脸，眼波流转，满溢着难得一见的柔情，“妞，我们结婚吧！”

那一瞬间，苏语看得有些痴迷。这算求婚吗？也许他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记得，过了几天，就带着他父母到苏语家提亲了。

苏语妈妈很满意这个女婿，喝醉酒后，不但不发酒疯，还一脸温柔地对自己的女儿，她松了口气。

两家人各出一半钱买了房子，林锋家给了三万元做聘礼，苏语家又给了三万元的嫁妆，大家开始给他们筹备结婚。

婚礼前夜，苏语发了最后一条信息给吴晨，“我明天结婚，此回余生，死生不见。”

苏语把他的电话拉黑，删了他的QQ，抱着枕头哭到天明。

早晨化新娘妆时，化妆师百般嫌弃她的黑眼圈和肿眼泡。

婚礼上，挨桌敬酒，苏语轻轻抿一口抿一口，林锋却一杯一杯地干。到了新房，他已经路都走不稳，一点都不配合闹洞房，谁让他做什么他就吼人家。伴郎怕场面更难看，早早地遣散了闹房的人。

苏语洗澡回来，他已经躺在床上睡了。

苏语小心翼翼地睡在床边，林锋一把把她撸过去，动作野蛮而粗暴。他倒头睡下去的时候，苏语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哭，以自己软弱的个性，应该哭才对。

苏语转朝一边侧卧着，之前，他们从没上过床，不知他是因为喝醉了酒，还是这就是他的方式。

苏语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不过睡得不安稳，恍惚间听到身边有人哭。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是她新婚的丈夫在哭。想起自己昨夜抱着枕头哭了一夜，苏语心里一疼，不知是疼自己还是疼他。

人长大，就是一个伤心不断积累的过程，终有一天心碎了，也只有自己一点点捡起来拼好。

苏语朝他那边挪过去，从身后抱住他，额头轻轻抵在他的脖颈上。

林锋瞬间止住哭泣，身体僵硬地躺着。

苏语把身体贴近他，抱得更紧些。

他的身体忽然放松，肆无忌惮地哭起来。

收住悲伤，他转过身来，用手臂、用腿、用身体紧紧地拥住苏语。

苏语有种轻微的窒息感，可是，被他这样紧紧拥抱着，心里竟然有些踏实，有种人生有了依靠的感觉，苏语也用手臂抱紧林锋。

几年后，苏语站在香格里拉的碧塔海面前，忽然醒悟，在新婚夜，他们如同两个溺水的人一般紧紧拥抱在一起。

婚礼第二天的早晨，苏语洗了澡，对着镜子看自己大熊猫一样的黑眼圈和眼睛里的红血丝。

一回头，看见那个刚做自己丈夫的男人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看着她。

苏语觉得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看自己，想起昨夜的种种，苏语有些害羞，低头往门外走去。

林锋的身体悠过来挡住苏语。

苏语往另一边走。

他又移过去挡住。

苏语的脸涨得通红，低着头，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他抱起苏语放回洗手台，一只手拥着她，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吻下来，舌尖缓缓地滑过她的唇，温柔地撬开她的嘴，吮着她的舌尖，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柔柔地捏捏她的耳垂，慢慢地滑过她的脖颈。

苏语想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带着柔情蜜意亲吻自己，她的心狂跳着，听着自己和他渐渐粗重的喘息声，身体软软地瘫在他的怀抱里。

“我给你们送早点来了。”婆婆的声音在卫生间门口想起。

林锋反应够快，一脚把门踢了关上，低头封住苏语的唇，不让她发出声音。长长的一声喟叹之后，林锋平静下来，他抓过浴巾围着自己，打开一条门缝走出去。

苏语听见他们母子压低声音在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敲敲门，“我妈走了，出来吃早点。”

乱七八糟的床被收拾得整整齐齐 苏语换了衣服出去。

他看起来有些气恼，不知道在恼什么。

他们没有安排蜜月旅行，他当时说，工作那么辛苦，难得有几天休息，他要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去。

夜里，他忽然说：“你不是第一次。”

苏语忽然明白，婆婆大清早地好心送早点给他们，其实是来检查自己是不是处。

“你大学时候，有个男朋友？”他继续说。

“嗯。”

“只有他一个？”

“嗯。”苏语感到深深的屈辱，她鼓起勇气说，“你也不是。”

他林锋熟捻老道，苏语从前的那个笨手笨脚的小男友跟他比起来，就像小学生见到老师。

“我是男人。”他轻声说。

这还分男人女人？跟你睡的不是女人吗？苏语这次没忍住眼泪，她侧朝一边躺着，缩成一团抱住自己。

他也侧朝另一边睡着，声音闷闷地传来，“你做过人流吗？”

“没有，从来没有怀孕过。”

苏语默默地哭着，她以为这个不分时间地点和自己缠绵了一整天的男人会伸手抱抱自己，可是，并没有，他睡着了。

苏语夜里起来上厕所，她站在窗边看了一会儿夜空，城市的夜空看起来污污的、灰灰的，稀稀落落的星星有气无力地闪着。

苏语不得不想起她下定决心彻底埋葬的人和事，想起她的第一次。

为了这个事，他们闹过很多次别扭，吴晨认为苏语不爱他，所以他们恋爱两年了，都不肯把自己给他。苏语总是觉得自己的第一次，要有最美好的方式，而他选择的环境，苏语总觉得脏。学校周围的快捷酒店，苏语觉得暗藏着不明物质，到处是偷窥的眼睛。趁同寝室的同学不在的间隙草草了事，苏语觉得屈辱，她不愿意。

大四上学期，苏语所在制药工程专业统一到西北的一个制药厂实习。临走前，他们又为此大吵一架，吴晨说：“你根本不爱我，我们分手吧。”

苏语不明白，怎么不睡就是不爱呢？自己明明用整个生命来爱他。两个月的实习期，苏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给他发信息，不回，打电话，不接，后来直接把苏语拉黑，那是吴晨第一次把苏语拉黑。苏语浑浑噩噩，神思恍惚，制药厂差一点就给她一个不合格的实习评价。苏语寝室的女孩劝她，“因为这个要跟你分手的男人，本身就不是你的良人，不分手你留着过年啊？”

可是，回到成都，吴晨形容萧瑟、颓废委顿的出现在苏语面前，他喝了酒，流着泪说：“语语，我想你，我好想你，我们和好吧，我不能没有你。”

苏语的一切防线瞬间崩溃，她沦陷了，在如家酒店里，她紧张别扭不快乐，不过，她把自己给了爱的人。

苏语早早地起来煎蛋、热牛奶，等着林锋一边看手机一边吃完，苏语说：“我们谈谈。”

他放下手机看着她。

“我想好了要跟你好好过一辈子，才跟你结婚的。”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抱住自己的双臂。

这是一种防卫和拒绝的姿势，苏语想起以前旁听的心理学课老师的话，“我大学时候的男朋友，我回龙城以后，我们就很少见面。去年，他一直躲着不见我，其实，我们分开有一年多，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他了。你也有前女友，大家都有过去。我是真心真意想和你过一生的，我们结婚了，我今后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是的，我以前有过，这没有办法改变了。如果你过不了这个坎，那我们现在就分开吧。”

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坐着。

等了许久，苏语叹口气站起来，收拾碗筷走进厨房去洗。

苏语想刚结婚就离婚，爸爸大概要气炸了，他一定会对着自己吼，“我的老脸都被你丢尽了。”

苏语被从身后抱住。

他的身体温暖有力，他尽量地打开身体，尽量地把苏语包在自己怀里。

“丫丫，我喜欢你，你知道吗？”他在她耳边说。“你就不能编点谎话骗骗我吗？你知道我不舍得让你走的。”

苏语转回身，把脸埋在他胸口哭泣。

 摘自豆瓣阅读《曲终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