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圆顶针（小说）

一座寂寞的高峰

        她踏上中巴，走进门内站在那里，还尚嫌有些早，两眼望着人员稀少空荡荡的车厢，难掩一脸的愁容和不快。

        今早来时，她的心情，可是被温馨、荣誉、幸福、快乐沐浴着，那是蛮好的。

        她叫杨玉惠，四十几岁。家在近二十里外的一小山村子里。全家三口人，婆母、儿子和她。她是一个极勤快的人，她的丈夫也是种田的一把好手。只是自打年青时，他就由于种地时早春顶凌造墒，和小麦返青时浇第一遍水，地不平整，得挽起腿光着脚丫子下去，摆弄塑料软袋子，那是冰锥骨头的寒冷啊！经年久之，他患上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最近几年，愈加严重，也看过，花了一些钱，但无良方治愈，得经常用药维持着。早些年，种地赋税高；农业税免了后，各种农资立马价格涨上去，单就化肥一項，原先三十几元一袋子的二铵，一下就成二百多，远比纳税利害的多了，甚而至于到在赔本的程度；所以家境并无多少积蓄。他心疼再花钱，就忍着。时常疼痛得手脚不能听使唤，走路也困难。就这样，他还是艰难的到地里，摸索着干。大概是到在实在忍受不住了，两年前，留下了一封遗书，离家走了。那遗书中写着：“ 我走了不要去找，不要悲伤，你们都对我很好，我只是想近快解脱。若发现尸体，也不要去认领，现在安葬也是要花一大笔钱的……  ” 发现时，他的尸体在一个山林里已被野狗吃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没了他，日子过得更加艰难了。她不忘他在遗书中的嘱托 “ 想法好好供着儿子念书，念得也混出名堂，出人头地…… ” 她也非常认为自己和丈夫，都是因为没怎样读书，才导致没能耐，不能成为人上人，理应该在农村过穷日子。生活就是这样，从古至今，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儿子正读初一，也还要伺候渐上岁数的婆母，在村里，她可真真成了贫困户！

        几日前，镇里来人，在村里闹腾了两天，最后举行了一个 “ 梁家镇赵家村最美贫困户表彰大会 ” ，她竟获得了 “ 最明理贫困户 ” ，并且颁发了制作非常精致的奖状式的《证书》。场面搞得非常隆重，有一队十几个身穿红色旗袍的礼仪小姐助兴，还有不知什么电视台或网站的记者，给她及所有获奖者拍了照。

         领获奖《证书》时，村支书还让她当代表讲讲话，她看着台上的支书说：“ 我行么？”

        “ 行行！”

        她顿时脸红了，有羞涩，也有心潮的激动。她究竟没有这么体面过。她转过身面对台下，迟疑了一瞬，她猛然脱口念出几句顺口溜来：

        “ 生在盛世不冤枉，

           家徒四壁也荣光。

           感谢领导感谢档，

           挣取明年再获奖！”

        “ 行了，行了…… ” 村支书慌忙起身，冲着她摆摆手，而后欠下腰对着镇上官儿低声说，“ 庄户人家。 ”

        他们互递着眼色会意，镇上官儿点点头，率先拍手鼓起掌来。于是，台上台下，立刻响起一片热烈而持久地掌声……

        是的，这几天，她一直都在这种气氛里沉浸着。今天早晨，她把婆婆散养着的几只鸡所下的全家舍不得吃的，积攒了一篮子的土鸡蛋，打算到镇上去卖。根据据说现在涨到六块八的价格，大概可变小百十块的！由于拿着鸡蛋，不能骑自行车，她便到村外路口，上了县城经这里的中巴车。谁知到了镇上，刚刚在一些路边摊旁放下，就被前来清摊子的城管给砸了。砸得一个囫囵的也没有，全成了黄子，篮子也成了扁瘪的，不能用了。

        只剩得她，心疼得，站在深秋的风里，哆嗦。

        尽管心里不好受，也有些不解，但看别的人，都象理亏和犯了事儿似地四下逃散，也便有些疑惑。没办法，只得到车站，准备搭乘回去的车。在门口，有警员，把她的方格花围裙掀起来，浑身上下，连裤裆里，都拿着仪器进行了两道安检，才到在车上来。

        她挑了个靠窗的地方坐下，等了好一会儿，人便多起来。虽然不满，大约也快开了。她早拉开提包，把里边折叠着的十字绣拿出来。那是一幅《牡丹花开 富贵满堂图》，是镇里的扶贫项目，花了一百五十块钱，从他们手里买来的；等到绣好了，他们负责在网上拍卖，说是那些有钱人会买了装点家室用。她随身带着，得空便能绣，针是圆顶的，不用担心扎着。

        她正认真地绣着，便见有车站里巡逻的警员走上车来，两眼扫描着做最后一次检查。当走到她面前时，便站住了，并用鉦亮的皮鞋踢踢她的脚。

        她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心里不免打起鼓：“ ……  ”

        她违犯安全规定了，因为她带着利器：便是那针！

        “ 这，这不会伤人，是圆顶的…… ”她惊慌地分辨着。

        “ 那也不行。” 铁一般的冷。

        接着便被没收了，还要身份证拍照备案，以及罚款。因为两样都没有，十字绣就被拿走了。

        “ 那个真得不能伤人的。” 她眼泪就要涌出来，向人们诉说着委屈。

        身边的一个比她大点的女人说：“ 手无寸铁，只要心里有剑，那也是可以杀人的。你不知道，前些天，就在这集上，一个卖糖葫芦的，就用那带着酸楂的竹签子，刺进了一个砸他糖葫芦杆子的城管脖颈的喉管里…… ”

        “ 啊？…… ”

 

       她吃惊地捂住嘴，心里的委屈和不平，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涌在眼底的泪，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她心里喃喃着：“ 那怎么能行啊，…… ” 她终于对刚才警员的行为开始有了理解：他们是在尽心尽力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啊，保卫着这社会生活的秩序。是啊，这好好的生活的秩序，怎么能够被打乱了呢？……

 

       回到家里，她一眼又看到那块精美的《最美明理贫困户》证书，扑到跟前去，从桌上拿起来捧在面前，偏着头将脸贴上去。脸上，又洋溢出温馨、幸福的笑容。

  

                                                            2019.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