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骅】 D12:巴尔干日记：萨拉热窝的伤痕

曾骅

波黑的首都萨拉热窝是一个群山环保绿水萦绕的美丽老城。去那的中国人不多，但对它却不陌生，上世纪七十年代一部《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电影几乎让那个年代所有的中国人都记住了这个城市。去萨拉热窝，我感觉像是在回味自已从前的日子。

萨拉热窝的历史很沉重，游览的脚步自然而然地将我们带入一战、二战和上世纪九十年代爆发的波黑内战的往事。老城边的拉丁桥一点不起眼，却因是一次世界大战导火线的点燃地被载入世界历史的史册。那场战争将30多个国家、15亿人口卷入了史无前例的浩劫。今天，这里成了热门的旅游景点，很多人去萨拉热窝，定要去看拉丁桥。我也在那里驻足许久，看清澈的米梁茨卡河水从古老的拱形桥孔中潺潺流过，看桥两边鳞次栉比的红瓦旧房里摆脱战争噩梦的平静生活，看来来往往探索历史的游人眼中那一道道肃穆、冷峻、平和、仇恨、遗憾、痛惜、宽容、迷茫的目光。河水会带走了岁月、模糊记忆，可历史在不同的目光里就会有不一样的细节和诠释。

拉丁桥对面的街角墙上陈列着百年前事件的照片，我没细看。我把关注点放在了暗杀者普林西普几十年后跌宕起伏的命运变化上，我觉得这对理解巴尔干问题是有帮助的。1977年，南斯拉夫政府将普林西普列为民族英雄，拉丁桥因此改名为普林西普桥，桥边立起英雄塑像，在普林西普开枪的街角，镶嵌了一块刻有他脚印的大理石，旁边的墙壁上还刻着一行醒目的大字；“1914年6月28日，加夫里略-普林西普用一颗子弹表达了我国人民对暴虐的反抗和对自由的向往。”我在历史书中曾读到过当时的见证人热夫蒂奇的回忆文字，他是这样描述普林西普狱中生活的：当普林西普在那天半夜被叫醒并且得知他要被转移到另一所监狱时，他向典狱长申诉说：“没有必要将我送到另一所监狱里去，我的生命已经完结，我建议你把我钉在十字架上活着烧死，我燃烧的身体将成为一把火炬，照亮我的人民走向自由的道路！”

但是，前南解体波黑独立后，脚印纪念石被拆除了，它被存放在萨拉热窝市内一座废兵营内，兵营后来又成为某个国家的使馆领地。塑像也不知去哪里了，小桥易名为“斐迪南桥”，墙上的刻字只介绍了这是当年暗杀事件发生的地点，不带一丝情感色彩。我去时看到的就是这个样子。在网上我还看到这样的信息：“1995年，巴尔干问题特别代表霍尔布鲁克见到此桥时，首次称普林西普为恐怖分子”。霍尔布鲁克是著名的美国外交官，他在波黑战争的停火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我不知道这信息的真假，但普林西普被有意淡出是真的，而这一切变化与波黑战争有关也是真的。血战让民族关系变得极为敏感，普林西普是塞族人，可萨拉热窝还有穆族人、克族人。我不理解，难道用这种方式就能消解民族矛盾？这种小心翼翼让人觉得巴尔干这个火药桶爆炸的隐患依然不容小觑。

离开拉丁桥，我们拐进了萨拉热窝老城区。老城区洋溢着浓郁的土耳其文化色彩，远远就能看见清真寺的尖塔。老城区的集市也是按照伊斯坦布尔卡帕勒市场样式建造的，毕竟奥斯曼帝国在那统治了500年。天气很好，大朵的白云漂浮在蔚蓝的上空，白鸽在中心广场自由飞翔，五颜六色的商铺时尚而有活力，咖啡面包烤肉的香味游走在大街小巷。这里的气氛是轻松安逸的，连空气都伸着懒腰。看得出，萨拉热窝人正在努力走出战争带来的阴霾。我晃悠悠地走进铁匠街，那里亮闪闪的石板路、亮闪闪的招牌，亮闪闪的手工艺术品，让我仿佛置身于阿拉伯世界，难怪萨拉热窝有“欧洲的耶路撒冷”之称。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我看到那个钟楼了，高高的，那是《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中瓦尔特神出鬼没与纳粹激战的地方，我又走进了老城中心的萨拉热窝大清真寺，它由奥斯曼帝国统治时期波斯尼亚总督加济·胡斯列夫·贝伊主持兴建，是波黑最大最重要的伊斯兰宗教中心。这里也是电影里游击队员秘密集会和枪战的重要场景。二战期间，萨拉热窝是铁托领导的抵抗力量与法西斯进行殊死战斗的地方，每六个波黑人中就有一人为自由献生。《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就是根据那段史实编写的。我想起小时候游戏时，伙伴们经常把“自由属于人民”挂在嘴边，我至今还记得影片的主题歌，那跳跃的节奏飞扬着追求自由的激情，告诉人们没有枪声的时代总会到来！

很多年过去了，萨拉热窝人还有瓦尔特情结吗？那天晚上，在我们下榻的酒店外不远的村子里，我们遇见了一个上了点年纪长得特别像瓦尔特（其实是像演瓦尔特的演员）的人，我们打开手机，指着瓦尔特的照片对他说，你像他！他一下就明白了，高兴地咧开嘴，给我们竖起大拇指。我顿时觉得《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同样给那个时代的萨拉热窝人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不过遗憾的是，影片的导演哈·克尔瓦瓦茨在拍摄此片20年后却因波黑战争所导致的饥饿在萨拉热窝离开了人世。他不会想到，中国人也不会想到《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还有这样的片外结局。

所以，不能不说波黑内战了。爆发于1992年3月的波黑内战持续1000多个日夜，是二战以来欧洲时间最长、规模最大的战争，战争导致20万人死亡，60万人致残，200多万人流离失所。我们的汽车经过被人们称作为“狙击手大道”的城市中心大道，街道两旁高层建筑的外墙上满是斑驳的弹孔，有的孔很大，大概是重武器留下的，而且越往顶部弹孔越多，所谓打仗要占领制高点，这回算是明白点了。司机说，战时两边高楼顶上全是对立的狙击手，一冒头就开枪。如果不是亲眼见到，谁能相信曾经朝夕相处的兄弟会有如此仇恨的争斗。萨拉热窝浓缩了巴尔干地区民族杂居，宗教多元，诉求复杂，外力干涉的全部特点，而这些正是内战爆发的根源。我不通当地语言，无法和他们交流，但在中餐馆吃饭时，还是听到中国老板讲述了战争时他们躲在房中不敢出去，买不到吃食的可怕经历，幸好他的店铺不在城区。我对他说：“你还是挺厉害的，敢在火药桶里作生意”。他无奈地回答：“平时没关心这些，等仗打起来，已经没法逃了。”

波黑内战留下的遗迹形成了新的旅游人文景点。在萨拉热窝老城区，有一家假日酒店，据说那里价格不菲，因为它是波黑战争期间萨拉热窝唯一经营的酒店。来自世界各地的战地记者，包下了里面的每一个房间。酒店地形颇为优越，记者们可以在屋顶天台观察战事、拍摄照片。内战过后，酒店重新装修，但它在战时的特殊地位为它招揽了不少生意。

还有最令人痛心的萨拉热窝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萨拉热窝Vrbanja桥上有个小小的石碑，石碑后，是Admira和Bosko生命定格在25岁的地方。他们原本只是萨拉热窝普通的一对恋人，虽来自不同信仰的家族，一个成穆族，一个是塞族，但战前，两家人和睦相处。战火燃起的时候，Bosko没有跟随家族逃离萨拉热窝，而是陪着Admira一起逃难。当两人走到桥中间时，原本说好暂时停火的双方忽然开了火。Bosko倒下了，Admira也倒下了，她用尽最后的气力爬向爱人，拥住他悲愤气绝。如今，内战已经过去20多年，交战双方依旧在指责是对方先开的火，可是，对于这对不幸的情侣，争辩这些又有何用？

我是在离开萨拉热窝时才读到这则故事的。因此，已没有机会去Vrbanja桥看那石碑。据说现在去萨拉热窝的游人，有很多去了Vrbanja桥，还去了他们的墓地。墓地就在萨拉热窝近郊1984年冬奥会的场地旁边，那里埋葬着很多内战中死去的人。墓碑黑白分明，黑色是穆族，白色是塞族。Admira和Bosco静静躺在那里，他们是在死后三年才被合葬于此的。他们的墓前鲜花盛开，是祭奠者送的。我想，这是人们谴责战争歌颂美好爱情的一种表达方式。我从Admira和Bosco的家人抛弃民族仇恨成全两颗相爱的心灵化蝶相拥翩翩起舞的行为中看到了这个国家的人民原本的善良和包容。事实上，随时光流逝，年轻人已率先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宗教的隔阂，民族的仇恨正在慢慢消解。

萨拉热窝就是这么一个城市，100多年来，它在战争中挣扎，在战争间隙中修养生息。它很坚强，很美丽，但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隐隐伤痛。离开萨拉热窝了，我默默地祝福这个国家，我会记得这个城市带给我的情感印象。我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念自已的祖国，祖国虽有不足，但却是美好和平、阳光灿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