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豆腐坊

平安是福

<h3>去年开始,下管老家的老街上,模仿外面那些旅游景点的古城,飘起了一些旗子,旗子上写着曾经在这座虞南小镇上的出现过的店铺名称。我不知道当时的老街上是否飘过这样的招牌旗子,我并不喜欢稳重的石头墙上这些极不协调的轻浮的旗子和灯笼,有种农家姑娘硬被擦上胭脂花粉招揽生意的感觉。</h3><h3>有一天和老妈一起走过老街,她突然指着“金法豆腐”的招牌说:这应该是你外婆的三叔的名字,外婆家的豆腐店,回溯历史,大概也就一百零几年的样子……</h3><h3>于是,从这面招牌上,我知道了一段外婆家“豆腐史”。</h3> <h3>我原来一直以为外公的豆腐作坊是外婆家祖传的手艺,其实不是,这只是外婆的父辈开始的生计。</h3><h3>外婆的爸爸有三兄弟,在农忙时节,他们会外出去附近县市打工赚钱赚粮食,给人干农活、打短工之类的。有一年,外婆的三叔去余姚打工,带回来一个小女孩,做我未成年舅公—外婆的堂兄的童养媳,同时附赠了全套的豆腐制作手艺。从那时起,外婆一家才和豆腐结缘。而我那极有个性的舅公,在成年要结婚的前夜,决定不告而别来个逃婚。结果在即将逃出山路走上大路时被截了回来,没能实现他远走高飞的梦想。</h3><h3><br></h3><h3><br></h3> <h3>我的外公,曾经是外婆家豆腐作坊的长工。</h3><h3>外公的老家在陈溪暗洞里—一个现在也不太有人知道的偏僻山坳里,到现在连手机都还没有信号。外公有兄弟三人,外公最小,父母早亡,生活艰难,吃饱肚子是兄弟几个最大的愿望。山上有树,伐木烧炭卖炭是他们一项收入(除此之外,还去帮人干农活割稻割麦打短工)。外公就常常挑着两三百斤的炭到下管的豆腐店来卖,外公长得人高马大,力气也大,三百斤的担子他犹如挑着灯笼般轻便,即便后来老了,别人也都叫他“大将”——这样被豆腐店的外婆的家人看中,做了店里的伙计,那时候叫长工。</h3><h3>都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但对外公来说,豆腐店的打工生活,却犹如掉进了福窝:肚子不饿了。家里善良的老人,还会给他备一些点心,这些点心,估计是外公在家从来没有吃过的。而至于干活的苦,对他来说是小事一桩。</h3><h3>和外公同时打工的,还有一个被收留的外乡流浪者,要饭来到下管,被豆腐作坊收留后也一起做工,后来也成了下管人。外公推磨磨豆腐时会头晕,他不会,就安排他磨豆腐。结果他总会偷偷地让外公替他磨,开始磨几圈,等头晕了换回来,慢慢的习惯了不会头晕了,就常常找不到他人了,活儿都由外公干了。</h3><h3>两个长工并不知道的是他们干活的同时,主人也在他们中间物色未来女婿的人选,外公的勤劳和忠厚老实,在他们的心目中无疑胜过了爱耍小聪明偷懒的那位。</h3> <h3>我的外婆,有兄弟有姐姐,按农村的习俗其实用不着招上门女婿。但是外婆的亲弟弟我的舅公,是个读书的文人,豆腐作坊里这么艰苦的体力活,是他不可能继承的手艺。</h3><h3>下管是个虞南山区小镇,虽闭塞但一直注重读书,曾经每个徐姓祠堂都建有一所私塾,初始三年免费,所用费用由族里公共的几十亩田地收入里支出,所以基本上孩子都能识字看书,曾经我一直对爷爷说的“没读过书”但常常能看报纸看书有疑虑,后来才知道他读的就是这样的三年私塾,他们不把这当作读书,没条件再读更高年级的孩子,都称为“没读过书”。</h3><h3>以外婆家当时的条件,她是能读书的,但她不喜欢读书,连私塾都不愿读,她宁愿去田间放牛。在家长的眼里,她又是比较老实听话的孩子,正适合招个上门女婿,于是,我的外公外婆就这样成了一家人。</h3> <h3>外公外婆的日子,肯定有一段是相对安稳而甜蜜的。那时候,豆腐作坊生意应该也不错,那个逃婚不成的舅公,是个习武之人,个子不高却蛮有威慑力,后来成了下管的保长。在临解放初期,管辖着族里三十亩共有土地(就是供整个家族公共支出的开支)。因此在解放后的运动中,被流放到新疆十多年,后来他轻描淡写的只言片语,却是听者心中的波涛汹涌。而家里的老老少少,也经历了惊涛骇浪。期间,他们那高大的新屋成了大队开会的大会堂,老人因伤心而哭瞎了眼;而我外婆,在刚生下的第三个女儿夭折后也因病无钱医治而离世。那一年我妈7岁,阿姨5岁,外婆26岁,外公29岁。外公连带着两个女儿,又开始了吃不饱肚子的日子。</h3> <h3>妈妈说,外公的豆腐作坊,曾因税收过重而停开了一段时间,后又因营业执照被收不让再办而错过了公私合营的机会。等到后来政策松动再重新开始他的老本行,外公已经又过了很多年吃不饱饭的日子。而他最美好最富力气的年轻时光,也在困苦交加中度过。</h3> <h3>对我来说,从有记忆开始,外公就是开豆腐作坊的。外公做豆腐,妈妈帮他去街上卖。因外公家里没有外婆,而奶奶又是家里最疼我的人,奶奶成了我童年生活中外婆和奶奶的合体,外公家虽近我却不常去。我会在妈妈卖豆腐的摊位前呆一会儿,却常常觉得做生意吆喝是多难为情的事情……</h3><h3>直到四年级那年,我和弟弟每天去外公豆腐作坊吃早餐,才对他有更多的了解。</h3><h3>那年奶奶不在家,爸爸在外地教书平时不回家,妈妈半夜要起床帮外公炸油豆腐卖豆腐中午才能回家,我四年级弟弟一年级,妈妈起床时给我们拨好闹钟,叫我们起床。然后让我们俩去溪边抬一桶水回家,用于一天的吃用(现在想来这抬水的样子真的挺滑稽可笑的)。等抬水回家后背上书包去外公家吃早饭,外公会舀一勺热气腾腾的豆浆或豆腐脑,外加一个面包或一根油条,那是特别美味的早餐,我们姐弟俩差不多吃了一年。而那一年的第一个到校的学生,差不多被我们姐弟俩包了。</h3><h3>当然我们也会熟睡听不见早晨的闹钟响起,外公在家到一定的时间还没见我们去吃早饭,就会匆匆赶到家里来叫我们起床,听到外公楼下门外洪亮的嗓音,我们会带着哭音起床,怕上学迟到,外公也会安慰我们去吃了早饭再上学,还来得及,不会迟到……</h3><h3><br></h3> <h3>那一年开始,我才真正看到体会到做豆腐的艰辛。那时候还没有自来水没有机器磨豆子,每天天黑黑的,要去溪边把水缸里的水挑满,那时候家家户户都会在天亮前把家里的水缸挑满。石磨上放着浸涨的黄豆,磨上方挂着一桶水,水桶下的小竹管滴滴答答地漏下的水滴在石磨上的黄豆里,推磨转圈的人低头一圈又一圈地沿着磨盘推,直到把磨盘上豆子都磨成磨盘下桶里白花花的豆浆。</h3> <h3>磨好的豆浆倒进高高的豆浆锅里(陶锅),老灶台的木柴把火烧得旺旺的,冬天这灶台是个好地方,人站在地面以下,火烧着人暖和,炭火还能煨年糕、番薯。</h3><h3>等旺火把豆浆烧开,豆花的泡沫快速地漫向高高的木桶口,外公会迅速地拿沾着菜油末的木棍去搅拌几下,只见漫上来的白沫迅速地退去,再等它第二次煮开……等到豆浆真正煮熟后,外公把锅里的豆浆一勺一勺舀到边上缸里套着的豆腐袋里。</h3> <h3>用豆腐袋把豆浆和豆腐渣分离,是项体力活。一手提着沉重的袋子,一气呵成地提、扭、压、榨、抖等一系列动作后,袋里是豆腐渣,缸里的,就是浓浓的豆浆了。这时舀一小勺热豆浆,高高地冲进放好虾皮酱油和油条碎末的碗里,一碗美味无比的豆浆就成了。四年级时我的早晨,就是在这样浓浓的豆浆或豆腐脑香味中度过的。</h3><h3>而把豆浆变成豆腐脑,就是一项技术活了。称上一定量的石膏,化成水,用石膏水点浆,一舀一冲一转之间,豆浆就神奇的成了豆腐花,这时的外公,会特别的专注,专注中透着严肃,那一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宛如一个艺术家在创作,胸有成竹却又专心致志,雾气腾腾中,让他质朴的外表有了艺术魅力。</h3><h3><br></h3><h3><br></h3> <h3>把豆腐脑舀入特定的模子中,压出水份,便成了最原始的你想让它成为的豆制品:豆腐或压板豆腐。至于千张、素鸡、五香包香干等等一系列更高级别的豆制品,需要更复杂一些的工序,那是后来条件慢慢好转了衍生出来的产品,不过我想在外公年轻的时候是都做过的,只是在他老年时又恢复了罢了。</h3><h3>那时候最奢侈又必不可少的,其实是油豆腐。</h3> <h3>外公家是一间楼房,前后两进,前面半间做豆腐,后面半间就是做饭吃饭的地方了,烧饭的灶台兼炸油豆腐和制作豆腐干。在初中时的每年年底,我和弟弟,表弟和表妹,四个人就在这口灶前帮外公炸油豆腐。每年放寒假差不多都在农历十二月二十三小年夜开始,外公的豆腐生意也会在年底忙起来,妈妈和外公两人做豆腐忙不过来,姨妈和我们表姐弟也帮上了忙。分工很明确:我们前半夜炸油豆腐,姨妈后半夜来替我们,妈妈先做豆腐,等外公起来后妈妈去街上卖。这样的忙碌一直到大年三十,正月前三天是休息的,一年之中外公和妈妈也只有这几天的休息时间,他们还会说睡不着,睡多了骨头疼。后来在杭州做生意,我也每天三四点起床,每年也只能在春节休息几天,每到能睡懒觉的日子也会遍身骨头疼,现在回想起来真像情景再现。</h3><h3>可是对我们四姐弟来说,每年的年末这段日子,是非常美好和值得回味的快乐时光。我们会在油锅里扔进两块年糕,让它在油豆腐中间发出崩裂的声音,然后捞出来蘸酱油吃,外酥里嫩的滋味是平时在家吃不到的,我们会故意把火烧得很旺,让油豆腐劈劈啪啪炸裂,那炸裂的油豆腐缝隙香脆可口,绝对比漂亮圆润的油豆腐好吃几倍,我们也会把把油豆腐坯子切几条油条的样子,却炸不出油条的味道,一次试验失败就不再尝试,毕竟这也挺浪费的,还好大人没有看见。大人进来看见的是我们乌霉灶灰糊了的四张脸上兴奋和快乐的表情……</h3><h3><br></h3><h3><br></h3> <h3>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外公做豆腐的作坊,也早已结满了蛛网和灰尘,如果外公还在,今年也有九十岁了。外婆家的豆腐制作,现在还有表哥(那个逃婚舅公的亲孙子)在坚持,估计他也是最后一代了。虽然现在工艺改进了,人工的很多工序改成了机器,不必人工推磨磨豆腐、不必人工烧豆浆(用蒸汽了),不必人工花力气把豆浆和豆腐渣分离……几乎都用上了机器,但是做豆腐还是比较苦的工作,特别是需要早起,没有休息。外婆家的豆腐坊历史,自她的父辈开始,到如今我表哥这代,断断续续的也只延续了四代人,一百多年而已,而这一百多年,在一家人的生活中,却有着避不开的份量。</h3> <br><h3><br></h3> <h3>———仅以此篇文章献给今年九十岁已去世多年的外公,眼前浮现出的是他爽朗大笑时的模样。</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