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

天上有雪

       认识师父非常偶然。

       认识师父也是必然。

      住在这个护城河公园附近五年了，经常逛这个公园。这个公园的路和我们海边的路一样，水、坝、地面，呈三层分布。平常我都是在地面这层溜达，那一次顺着台阶下到河坝那层溜达，先是看到一个阿姨背对着河坝，面朝河水站在防护网外，上下抖动着双肩，不论是节奏还是动作规范程度，都非常到位，在这个跳广场舞的年龄段实在很难得。然后十步距离远的地方见到一位满头银发穿蓝灰中式服装的老先生在打太极拳。因为河坝上的路很窄，我从老先生的面前经过时，一直目不斜视专心打拳的老先生抬眼看了我一下，我笑了笑没敢惊扰他老人家就走开了，走过去后一直远远地看着老先生打拳，老先生身上就像带了一股魔力一样，向来非常排斥这种节奏缓慢运动的我，竟没来由地被老先生一招一式的动作吸引了。我折身回来的时候，老先生刚好收势，顺口问了我几句话，说的什么我后来一点儿都没记住，我只知道我突然就想跟着这位老先生学习打太极了，并且老先生也很痛快地答应了我，收我作徒弟。平生第一次，我有了师父。那位抖动双肩锻炼的阿姨就是师母，师母也是极偶尔才过来一次，那天给师父喊过来当“拐杖”练习双推手。就这样我们相遇了，一切的偶然成了必然，我不仅认识了师父，同时也认识了师母。

      后来见到了两位师兄，才知道我是多么的幸运。师父收徒弟是极其严格的，两个师兄一个考察了九个月，一个考察了三个月，师父才答应收下他们做徒弟的。而我，和师父初次见面不到半个小时，师父就答应教我练拳。后来，我愈发觉得自己这个徒弟简直就是一个“混子”，混吃混喝混精力。两个师兄每个周末都过来练拳，我们午饭都去师父家里吃，师父不仅免费教我们练拳，还带我们回家吃饭，亲自泡茶给我们喝，讲文章给我们听。师父的父辈以上三代都是有名的大厨，师父从小耳濡目染，做一手大厨级的好菜，师母做的饭菜也都是厨师级别的，做得又快又好，一个人关在厨房里从来不让我们插手。做好了，我们帮着端菜上桌，准备好嘴巴就行了。因为身体的原因，起初的几个月师父一直没教我练拳，我只是看师父带两个师兄抻筋、打拳和推手，我在旁边象征性地比划两下。

       师父国学功底非常深厚，出口成章。师父在45岁时才正式拜师读书，他的恩师考验了他8年才收下他作为关门弟子，师父非常珍惜这个学习机会，跟着恩师学习了一年共11篇文章后，一直坚持自学到现在。师父研读国学，努力不辍，读到60岁的时候终于开悟。好多邀请师父去讲课的，师父都是分文不取，欣然前往，并且从不打草稿，读书声朗朗，文章心中装。师父不仅带打拳的徒弟，还带了好多专门读书的徒弟，大到博士，小到三岁的娃娃，也都是无偿授课。师父至今随便信手拈来一篇文章，便朗朗上口一气呵气，丝毫不出差错。师父能背多少文章他自己也不知道，我一直讶然于师父的记忆力。师父说，读书的时候就是读书，打拳的时候就是打拳，做任何事情都要心无旁骛，“用心一也”。并“学而时习之”，读书要不断重复才能常记常新，而学以致用提升自己才是目的。

       听师父朗诵文章，是一种感官和心灵的莫大享受，这也是极其吸引我的地方。刚开始听师父诵文章，我绝大部分不懂，但仅看师父的表情听师父的声音，就给我很大的震撼和感动。师父朗诵起文章，那神情那举止简直就是民国时期一位学识渊博的国学大师，只是没有穿长袍而已。师父从小习武，诵文章都是发自丹田之气，师母最喜欢听师父朗诵《琵琶行》和《长恨歌》，师母说，“听任何一个国家级播音员朗诵文章，都不如你们师父的声音入耳。”我相信师母说的不是偏颇之词，因为师父诵文章时，是发自肺腑的，是用了心的，用自己整个身心在表达在阐述文章里的内容。

       师父最初给我一篇《太极拳论》，说打拳如做人一样，让我背诵。记得那是一个冬日暖阳的上午，风很大，我捧着师父给我复印好的繁体字竖写版《太极拳论》，在公园边酒店门口背风处逐字逐句磕磕绊绊读给师父听，整篇文章连貫读下来都相当困难，更不用说理解意思了，人来人往的很是觉得难堪。后来，师父给我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和李密的《陈情表》，这也是他恩师教给他的文章。说实话，古文生涩拗口，我是克服了一些困难才背诵下来的。再后来，师父给我一本他自己收藏的1986年版《荀子》的书，我正式开始学习《劝学》、《修身》、《荣辱》完整原文，一个月背一篇，每篇2000多字。不仅要理解意思，还要有感情地朗诵下来，才终于明白默背、背诵、朗诵，是完全不在一个等级的表述方式。朗诵文章，是在完全熟记零差错的基础上，发音、断句、声调把握恰到好处，再用心朗诵出来，不仅要感动别人，更要感动到自己。 因为普通话不标准，发音地域性太强，我由刚开始的扭捏不敢张嘴，到现在我一个人步行在路上就可以不管不顾地自由背诵，并且越来越享受这个读书过程，这期间的收益是非常大的。“古之学者为己”，师父说，读书是用来养心的，心修圆了，为人做事才会圆满。不论你当下面临着多么不堪的人生，读书会让你的心慢慢安定，让你自己拯救自己。师父还用《无量寿经》里的话告诉我，“做人最后达到言行相副，所作至诚，达到表里如一。”

       春天暖和起来的时候，我的身体渐渐有所恢复，师父也开始教我打拳了。我此前一直健身也练过舞蹈，身体的协调和平衡能力相对好一些，所以学太极拳反而没有那么吃力，只是刚开始很是别扭，起始动作就学了两个月，怎么也做不好含胸拔背收尾闾，因为与舞蹈的挺胸收腹翘臀正好是相反的。师父说，“打拳和读书一样，不管眼前有人没人，都是一样的，不能说有人就紧张，无人就放松。有人是无人，无人是有人，有有无无，无无有有。只有这样，你的心才能够平和。”

       就这样，每天上午就和上班一样，到楼下公园跟着师父学习打拳，听着师父讲解文章。中午经常跟着师父回家吃饭，下午师父泡绿茶或者煮黑茶给我喝，帮我排解体内的水肿。那时候情绪时好时坏，有时候低落至谷底，和师父面朝太阳坐在长椅上，师父说什么简直就是耳旁风，经常会有莫名的烦躁一下子袭来，想立马起身甩手走人，甚至都想顶撞师父。师父何等聪明的人，他会调整话题，避开我的焦躁，不知不觉中安抚我的情绪。后来师父说，我是他所有徒弟中，唯一敢反驳他的那一个，并且和他犟过两次嘴。其实，在我的心里，可能从一开始，师父就不仅仅是师父，更像是父亲一样。

       师父和我父亲都是军人出身。师父离开北京到青岛当的兵，父亲离开烟台到北京当的兵，一南一北，兵营和故乡，来了一个调换。师父比我父亲小一岁，我正好比师父的大女儿大一岁。师父有时候也会顺口喊我一声“丫头”，语气里充满了父亲对女儿的那种溺爱。我知道，师父心里也是把我当女儿一样疼的，所以我才会在师父面前有那种女儿在父亲面前才会有的不加掩饰的小情绪。师父说了好多次，“我怎么就会有你这么一个徒弟”，满脸的佯怒。父亲给了我生命，抚养我长大成人，在我生命那段祸不单行暗无天日生不如死的煎熬和劫难中，是师父陪着我，给了我一次重新成长的机会，让我的精神和内心变得平和强大而柔韧，坦然应对一切。

       师父是一个极其严谨自律和技术全能的人，当兵时就是一个神枪手，年年获奖无数。如果拿到现在的话，师父绝对是特种兵里那个出类拔萃的佼佼者。部队转业进厂又成了专业技术人员，现在的话就是蓝领高工。师父不论做什么都样样精通，各种乐器的吹拉弹唱样样在行，工作之余夜晚组过露天乐队。师父自学中医推拿，给师母调理好了多年腰疼的老毛病。家里装修，家俱的打造，甚至抽烟烟机和音响的制作组装，全是他自己做的。师父现在住的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是他一个人下班后组建出来的。并且他那时候已经开始读书了，工作养家读书打拳，什么都没耽误，什么都做得那么出色。师父读书从来都是像小学生一样正襟危坐，有自己专用的桌椅，是靠在窗前他自己打造的一个铁皮箱子。师父读过的书干干净净，和新书一样，最多用铅笔注一下读音。师父家收藏的书都20多年了，并且没有杂书，数量也不多，家里各种字典倒是好几本，师父一直主张读书要读精，反反复复地读，“读书千遍其义自见”，师父读过的文章他会找来各种版本翻阅对比，找出差异以做标注。师父说，“文章没有正确错误之说，版本不同各有不同解释，但都讲得通。”

       师父走在街上，总会去归整扶正乱停乱放的自行车，会弯下身子蹲在地上仔细揭掉那些张贴在地面砖块上陪聊女子小广告，师父说，替她父母免除造孽吧。师父在公园经常坐的椅子附近，他每天都会清扫干净，自己捆绑的简易小扫帚搁在椅子后面的树叉上。师父说，“身处在干净整洁的环境里，心也是亮堂的。”

       休完长病假回来上班以后，心情不再焦虑不安诚惶诚恐，而是自觉养成了一个新的作息习惯，每天早晨6:00到楼下树林打太极拳锻炼一个小时，然后回家吃饭上班，每天晚饭后步行一小时，再学习荀子的《非相》。并且重新拾起了笔，开始记录自己的心情和生活，上下班坚持步行，生活忙碌紧凑而充实。不管什么时候走在路上，不管前后左右有没有人，都会朗诵学过的文章，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师父不在身边的时候，自己反而更加自律。每天都会想起和师父在一起的点滴，想起师父说的话，想起师父讲的事。师父没有手机，师父平常也不用手机，说世人皆被手机累。联系师父都是用师母的手机，那次我发微信说，“师父，我想您啦。”师父给我发了一段语音，“人生的路是漫长的，以后小小的坎坷还会产生，要正确地面对自己，不去言谈他人之过。你看看，你那心里头不就豁然开朗了吗。”师父是懂我的，他知道我遇到了困惑，并且寥寥数语就给我指明了方向。

       师父是一位普通的75岁的老人，能和每个人聊到一起，和大学教授谈师论道，和环卫绿化工人讲解花木种植河道治理，吸引着小孩子喊着爷爷好奇地追寻着他。但师父又是那么地特别，在一群人里，让你远远地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并且过目不忘。这份特别当然不是仅仅因为他那一头白发，所以走在师父身边，真的是一种莫大的荣耀，有种狐假虎威的小傲娇，但师父不是那只山中之王的虎，当然我也不是那只聪明魅惑的狐。师父是那只山涧密林深处的白鹤，翩翩然有君子之风，品德高尚，修身洁行。

       昨天带着我的同事一起学习《劝学》，我们俩在单位附近那所大学校园的湖边，她跟着我大声朗读。带动同事，我必须更加努力才好。晚上和师父聊了一会儿，师父非常欣慰，说没有白教我，告诉我继续保持，下次回北京时看看我的长进，是不是能带给他一个惊喜。听到师父的声音后，非常开心，而且也特别安心，就和以前天天像影子一样跟在师父身边一样。睡了一觉醒来，丝丝兴奋无法入眠，写下这段文字，从凌晨3:30写到5:30。我不敢轻易落笔写师父，我词汇的宽度和深度远远没有办法表述我的心情，何况，我写出来的也只是师父的冰山一角，但还是忍不住要写。

        5:50了，我该起床打拳了。

                                  

                                        2019.9.25凌晨

                                          于烟台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