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1):“生不用封万户侯(2),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3),一至于此耶!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4),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5),则声价十倍!所以龙蟠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6)。愿君侯不以富贵而骄之、寒贱而忽之,则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得颖脱而出(7),即其人焉。</h3><h3>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8)。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皆王公大人许与气义。此畴曩心迹(10),安敢不尽于君侯(9)哉!</h3><h3>君侯制作侔神明(11),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12)。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13)。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14),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15)。今天下以君侯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权衡(16),一经品题,便作佳士。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17),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h3><h3>昔王子师为豫州,未下车,即辟荀慈明,既下车,又辟孔文举(18);山涛作冀州,甄拔三十余人,或为侍中、尚书(19),先代所美。而君侯亦荐一严协律,入为秘书郎,中间崔宗之、房习祖、黎昕、许莹之徒(20),或以才名见知,或以清白见赏。白每观其衔恩抚躬(21),忠义奋发,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于诸贤腹中(22),所以不归他人,而愿委身国士(23)。傥急难有用,敢效微躯(24)。</h3><h3>且人非尧舜(25),谁能尽善?白谟猷筹画,安能自矜(26)?至于制作,积成卷轴(27),则欲尘秽视听(28)。恐雕虫小技(29),不合大人。若赐观刍荛(30),请给纸墨,兼之书人,然后退扫闲轩(31),缮写呈上。庶青萍、结绿,长价于薛、卞之门(32)。幸惟下流(33),大开奖饰,唯君侯图之(34)。</h3><h3><br></h3><h3>词句注释</h3><h3>(1)谈士:言谈之士。孔融《与曹操论盛孝章书》:“天下谈士,依以扬声。”</h3><h3>(2)万户侯:食邑万户的封侯。唐朝封爵已无万户侯之称,此处借指显贵。</h3><h3>(3)景慕:敬仰爱慕。</h3><h3>(4)周公:即姬旦,周文王子,周武王弟。因采邑在周(今陕西歧山县北),故称周公。吐握:吐哺(口中所含食物)握发(头发)。周公自称“我一沐(洗头)三握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见《史记·鲁世家》),后世因以“吐握”喻求贤之心切。</h3><h3>(5)龙门:在今山西河津西北黄河两岸,峭壁对峙,形如阙门。传说江海大鱼能上此门者即化为龙。东汉李膺有高名,当时士人有受其接待者,名为登龙门。</h3><h3>(6)龙蟠凤逸:喻贤人在野或屈居下位。蟠:盘曲 逸:隐逸。 收名定价:获取美名,奠定声望。</h3><h3>(7)君侯:对尊贵者的敬称,此指韩朝宗。毛遂:战国时赵国平原君食客。秦围邯郸,赵王使平原君求救于楚,毛遂请求随同前往,自荐说:“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早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随从至楚,果然说服了楚王,使其同意发兵。平原君于是奉他为上客(见《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颖(yǐng):指锥芒。颖脱:锋芒全部露出,比喻才能充分显示出来。《史记·平原虞卿列传》: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使遂蚤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蚤,通“早”)颖脱而出,喻才士若获得机会,必能充分显示其才能。</h3><h3>(8)陇西:古郡名,始置于秦,治所在狄道(今甘肃临洮)。李白自称十六国时凉武昭王李暠之后,李暠为陇西人。布衣:平民。楚汉:当时李白安家于安陆(今属湖北),往来于襄阳、江夏等地。</h3><h3>(9)干:干谒,对人有所求而请见。诸侯:此指地方长官。</h3><h3>(10)历:逐一,普遍。抵:拜谒,进见。卿相:指中央朝廷高级官员。畴曩(chóu nǎng):往日。</h3><h3>心迹:心志与行事。谢灵运《斋中读书》:“矧乃归山川,心迹双寂寞。”</h3><h3>(11)制作:指文章著述。侔(móu):相等,齐同。东汉崔瑗《张平子碑》:“数术穷天地,制作侔造化。”</h3><h3>(12)参,参与。造化:自然的创造化育。天人:天道和人道。南朝梁钟嵘《诗品序》:“文丽日月,学究天人。”</h3><h3>(13)开张:开扩,舒展。长揖:相见时拱手高举自上而下以为礼,是一种平等的礼节。</h3><h3>(14)清谈:汉末魏晋以来,士人喜高谈阔论,或评议人物,或探究玄理,称为清谈。</h3><h3>(15)倚马可待:喻文思敏捷。东晋时袁宏随同桓温北征,受命作露布文(檄文、捷书之类),他倚马前而作,手不辍笔,顷刻便成,而文极佳妙。</h3><h3>(16)司命:原为神名,掌管人之寿命。此指判定文章优劣的权威。权:秤锤;衡:秤杆。此指品评人物的权威。</h3><h3>(17)惜阶前盈尺之地:意即不在堂前接见我。</h3><h3>(18)王子师:东汉王允字子师,灵帝时豫州刺史(治所在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县),征召荀爽(字慈明,汉末硕儒)、孔融(字文举,孔子之后,汉末名士)等为从事。全句原出西晋东海王司马越《与江统书》。</h3><h3>(19)山涛:字巨源,西晋名士,竹林七贤之一。为翼州(今河北高邑西南)刺史时,搜访贤才,甄拔隐屈。侍中、尚书:中央政府官名。</h3><h3>(20)严协律:名不详。协律,协律郎,属太常寺,掌校正律吕。秘书郎:属秘书省,掌管中央政府藏书。崔宗之:李白好友,开元中入仕,曾为起居郎、尚书礼部员外郎、礼部郎中、右司郎中等职,与孟浩然、杜甫亦曾有交往。房习祖:不详。黎昕:曾为拾遗官,与王维有交往。许莹:不详。</h3><h3>(21)抚躬:犹言抚膺、抚髀,表示慨叹。抚,拍。</h3><h3>(22)推赤心于诸贤腹中:《后汉书·光武本纪》:“萧王(刘秀)推赤心置人腹中。”</h3><h3>(23)国士:国中杰出的人。</h3><h3>(24)傥:同“倘”。</h3><h3>(25)且:提起连词。</h3><h3>(26)谟猷(móyóu):谋划,谋略。《说文》:“谟,议谋也。”《尚书·君陈》:“尔有嘉谋嘉猷。”</h3><h3>(27)卷轴:古代帛书或纸书以轴卷束。</h3><h3>(28)尘秽视听:请对方观看自己作品的谦语。</h3><h3>(29)雕虫小技:西汉扬雄称作赋为“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见《法言·吾子》)。虫书、刻符为当时学童所习书体,纤巧难工。此处是作者自谦之词。</h3><h3>(30)刍荛(chú ráo):割草为刍,打柴为荛,刍荛指草野之人。此作者用以谦称自己的作品。</h3><h3>(31)闲轩:静室。</h3><h3>(32)青萍:宝剑名。陈琳《答东阿王笺》:“君侯体高世之才,秉青萍、干将之器。”结绿(lù):美玉名。《战国策·秦策三》:“臣闻周有砥厄, 宋有结绿, 梁有悬黎, 楚有和璞。此四寳者,工之所失也,而为天下名器。”</h3><h3>薛:薛烛,春秋时越国人,善相剑。见《越绝书外传·记宝剑》。卞:卞和,古代善识玉者,见《韩非子·和氏》。此处喻指韩朝宗。</h3><h3>(33)惟:念。下流:指地位低的人。惟,一作“推”。</h3><h3>(34)奖饰:奖励称誉。唯,句首语气词,表示希望。《左传·僖公三十年》:“阙秦以利晋,唯君图之。”</h3><h3><br></h3><h3>作品赏析</h3><h3>李白《与韩荆州书》是他初见韩时的一封自荐书。文章开头借用天下谈士的话--“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赞美韩朝宗谦恭下士,识拔人才。接着毛遂自荐,介绍自己的经历、才能和气节。文章表现了李白“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的气概和“日试万言,倚马可待”的自负,以及他不卑不亢,“平交王侯”的性格。文章写得气势雄壮,广为传诵。</h3><h3>文章在创作上颇具个性。他在漫游荆州时,听说荆州长史韩朝宗喜欢推荐有才之士,便写了这封求荐的信。对于古人而言,尽管这样做也是正常的,但也总是有求于别人的事情。文气大体上总是以谦抑为好,就是说自己的优点,也应含蓄一点。然而李白这篇求荐书,却完全将自己放在与对方平等的地位上,毫无掩饰地讲述自己的才华。把一篇求荐文章,写得文气纵横恣肆,气概凌云。这同样反映了李白纯真无邪的诗人气质,决不因求人而有半点委琐的私意、屈懦的鄙态。这是因为他相信自己的才华足以用世,而其用世之志,则在于忠义奋发、以报君国。故求韩荐己,同样完全是出于一片公心;而想象韩如能荐己,同样是出于这一片公心。两片公心的相识,两位贤士的相与,这中间自然不必要有任何世俗的表现。</h3><h3>文章一开始,便排宕而出,破空而来:“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於此耶?”正如《古文观止》所评:“欲赞韩荆州,却借天下谈士之言,排宕而出之,便与谀美者异。”的确,封万户不如识韩荆州的赞语,是出于天下谈士之口,并非李白私下谀美之辞,可见韩朝宗确有善于赏拔人才的优点,并且已影响极大,盛誉遍天下了。</h3><h3>自我介绍时,先点明自己的郡望为陇西李氏,连唐代帝王都出自于陇西李氏,可见郡望之高贵。但现在却“流落楚汉”,其希望韩朝宗赏识、引荐之心就显得非常迫切了。接着说明在自己年轻时曾以剑术和文章“遍干诸侯”“历抵卿相”,有“心雄万夫”的气概,也曾受到王公大人的赞许。如此表白,正体现了李白“不屈己,不干人”(《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的独特个性。这一段叙写自己过去能见重于诸侯卿相,极自然地引出下文写今日之愿意结识韩荆州的意图。</h3><h3>文章先以四句颂辞颂扬韩朝宗:“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这些颂辞都运用了最高级的辞语,最夸张的笔法,但却看不出媚态,只觉得豪气逼人。原因是下面李白写自己时,不仅没有丝毫卑琐乞怜之态,反而气粗言壮,其气势更压倒了对韩的颂扬:“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用最高级的宴会来接待他,听任他高谈阔论,如要测试他,一天能写出上万字的文章,并且倚马而作,立等可取。何等自信,何等气概!使我们觉得,前面对韩朝宗的四句夸张的赞语,简直就在间接地赞颂李白自己。因为像韩朝宗这样了不起的人物,竟对李白如此重视,如此敬仰,那李白是怎样的人也就不言而喻了。当然,以上这些,都不过是李白的想象之辞,韩朝宗实际上对李白尚未接待。正由于此,文章接着说韩能司文章之命脉、察人物之重轻,“一经品题,便作佳士”,又对韩大大揄物了一番。既然这样,那么,“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说得何等直爽,何等痛快!这那里是在干谒韩朝宗?简直是李白在命令、摆布韩朝宗了!难怪《古文观止》在这里要评论说:“此段正写己愿识荆州,却绝不作一分寒乞态,殊觉豪气逼人。”</h3><h3>文章至此,主要意思已经说完,主要目的亦已达到,本可收场了。但李白意犹未尽,又举王允当豫州刺史时,未下车即辟用荀爽、既下车又辟用孔融以及山涛当冀州刺史时甄拔三十余人的事例来比况韩朝宗,说韩也能象王允和山涛那样,荐拔严协律、崔宗之、房习祖、黎昕、许莹等人。这些被韩所荐拔的人,都能“衔恩抚躬,忠义奋发。以此感激”,那么,我李白“傥急难有用”,也必然“敢效微躯”了。如此赤诚表白,以进一步激发韩荐拔自己之心。不亢不卑,极得体,也极有分寸。</h3><h3> 书信最后,再作申述:出谋画策,非己所长,不敢自矜;制作诗文,已积成卷轴,如蒙观览,“请给以纸笔,兼之书人。然後退扫闲轩,缮写呈上。”正如《古文观止》所说:“既以文自荐,却又不即自献其文,先请给纸笔书人,何等身分。”这当然既不是李白故弄玄虚,哗众取宠,也不是他故意拿架子,想抬高身份,而是他那豪放不拘的性格决定了这一切。李白的所作所为,光明磊落,一派天机,像白云在蓝天舒卷那么自如,像花开花落那么自然,像轻风刮起湖面涟漪那么自在。</h3><h3>这样,就将这封信写得极其光明磊落,内心无私,文风自然就能尽情地抒发。为此我们现 在看到的这篇原本是世俗交际的文字,却犹如他的诗一样,充分表现出他的个性。这里面所具有的,正是“天生我才必有用”那样的自信。</h3><h3>《与韩荆州书》写得顿挫跌宕,起伏照应。由古及今,以古人喻韩朝宗达三四次之多。渐次道来,而意在言外,发人深思。一些佳句流传至今,如“龙蟠凤逸”、“颖脱而出”、“扬眉吐气”等。典故使用也恰当得体,起到了激发韩朝宗的作用。</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