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多年以后，当年迈的父亲面对着他放在桌上的那一大包石榴唏嘘感慨时，他突然想起几十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凉风习习，天高云淡。九岁的他正在院子的那棵老苹果树下仰着头慢慢的转悠，左一圈右一圈，反反复复，期盼着能够在稀疏的树叶间找到一个被采摘时遗忘的苹果，那怕是一个极小的长相丑陋的苹果。
这棵苹果树谁人所栽不得而知，大概是父亲年轻时栽的，或许是某年爷爷吃过一个苹果后随手丢弃后自己长出来的，反正打他记事起这棵树就长在院子里，而且树干如桶，粗大光滑。树不是很高，但各条枝干并不朝上长，而是向四周平展伸出，因为很少被人为修剪，所以经过年复一年极尽所能的自然生长，如今已如巨伞般遮阴个半个院子。由于枝桠很低，苹果丰收的年份里有时密集如串的苹果会把各别树枝拖到地上，以至于父亲不得不用木棍把它们分别支起来。
现在这棵老树上的苹果已经在前几天一次性摘完了。那天，身形高大的父亲把脖子上挂着军绿色书包的他托上树叉，然后在下面指挥着他把苹果一个个的摘下来放进书包。书包装满后父亲便会接下去把苹果放进一个挂锁的黑色木柜里，等全部摘完放好后便会把锁用拇指食指用力一捏，就这样，所有的苹果便被锁了起来。那是一个经济和物资都非常匮乏的年代，那些锁在柜子里的苹果，几乎是他们全家在今后的近半年时间里唯一的水果。这往后的日子里，父亲会时不时的拿出几个苹果给他和姐姐们，有时是过某个节日，有时是谁表现好了作为对大家的奖励，有时也没有特殊原因，纯粹只是他心情好高兴，但最多的时候是因为实在放不住快要烂掉了。放不住的那几天，是他最为开心的几天，因为每天都会有几个苹果放在桌子上任由他和姐姐们吃。
那天下午，他在树下已经转悠了许久，一直偏仰着的头使的脖子有些疼，眯着的眼睛也有些酸，可是他仍然在努力的寻找，一片叶子一片叶子的盯着过，希望能够发现一个被树叶遮掩而遗漏未被采摘的苹果。可是一圈又一圈，只能看见那些在秋风中瑟瑟抖动无精打采的微黄的树叶，已及被无数树叶割裂成无数碎片的高远湛蓝的天空。
就在这时，他听到父亲在房子里叫他，他答应着走了过去，依旧不甘心的回头望望树，心想一会儿再来找找，就不信这么大的一棵树上找不到一个苹果。他开始和苹果树较上了劲，也和自己堵上了气。
他踏进房门，发现父亲已经打开了柜子，正在里面找寻着什么。他不禁一阵心潮澎湃，难道是父亲要给他一个苹果？这样一想，心里便激动不已。但是很快，父亲拿出一个东西放在了他的手里，而且直觉告诉他：这不是苹果。他不免有些失望，再看看手里的这个圆圆的东西，由于放的时间太久而干瘪发褐，从长在头顶的一小撮齿状的东西他突然想这也许就是书本上电视上看到过的叫做石榴的东西。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是一阵的激动掠过。
父亲说前段时间去临潼出差，那个地方产石榴，就像他们这里到处都是核桃一样，那里到处都是石榴，可就是没闲钱也没舍得买，这个石榴是别人给的，他一直没吃，拿回来放在柜子里也都忘了。他说也该吃了，再放可能就放坏了，又对他说皮不能吃，要剥开皮吃里面的红色的石榴籽，而且籽在嚼过咂干汁子后要吐掉，不能咽进肚子。他把这个发干发硬的石榴紧紧的拿在手上，嘴里答应着知道了，便撒腿跑出了房子。
他拿着石榴一溜烟的跑到了堆满各家各户麦草摞子的麦场上，那是他和其他小孩的乐园，大家经常在这里晒暖暖捉迷藏或者骑马打仗。麦场上已经有人在玩耍了，没过多久，他的周围围了一圈孩子。山里信息闭塞交通不便，许多农村人几辈子都在方圆十几里的范围生活栖息，能够出山走洲过县的人更是屈指可数，大人都是这样，更不要说这些年幼的孩子了。大家挤在他身边，都新奇而渴望的盯着他手里的石榴，七嘴八舌的小声嘀咕着。此时他如同将军般，把石榴小心翼翼掰开，然后又小心翼翼一丝不苟的把已经有些发黑的石榴籽均匀公平的分给了大家。虽然每人只能分到十来颗，但每当一颗石榴籽被慢慢的进入口腔然后被咬碎的那一刻，每个人小脸上的写满了幸福和满足。所有人都恭维和讨好着他，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就是执掌生杀大权的皇帝，有着至高无上的荣耀。
时间转瞬即逝，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如今大街小巷的各色吃食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各种热带水果遍地都是随处可见，当地最长见的苹果早已长时间记不起买了，就是石榴之类的这些外地水果也已是普普通通再平常不过了。现在他吃石榴时早就不再一颗一颗的细细品咂，而且大把大把的填入口中粗粗一嚼便吐在垃圾桶里。
当他随意的把一袋子石榴放在父亲面前时，父亲却感慨唏嘘了许久。他在感慨那段苦难岁月的同时也夹杂着些许没落和伤感。是啊，他们那一辈人历经重重磨难，才从苦难岁月里煎熬出来，却也把自己快磨没了。
过了许久，当他饶有兴致的说起几十年前的那个秋日的下午，说起那个干瘪发褐的石榴，一个人说了好久却突然听到了鼾声，他扭头一下，发现父亲竟早就坐在那里睡着了。流年似水，如今父亲的确是老了，年近八十，正如他自己所说的自己是在熬天天，熬过一天是一天。
想到这里，他的心仿佛被谁粗鲁的撞了一下，不觉鼻子一酸，几近掉下泪来。他慢慢的把鲜红似玛瑙的石榴籽剥了满满一碗，同时放入瓷勺，轻轻的放在父亲旁边的书桌上。他希望父亲醒来后会用勺子把石榴籽一勺一勺的放进嘴里，然后大口咀嚼大口吐渣。但当他转身回来时，发现勺子依旧在碗里，父亲依旧在用肿胀的手指悉悉索索的捏起一颗颗鲜红的石榴籽慢慢放进嘴里，细细的品咂着，脸上渐渐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恬淡安详的笑容。</h3><h3> 父亲的行动很慢，以至于他觉得时间也慢了，呼吸也慢了，思维的转动也慢了。一切都慢了，但他那颗许久以来焦虑不安的心却在此时不知不觉的平静了许多。不知何时，室外的阳光已经透过窗框的玻璃轻柔的洒进屋内，父亲坐在那张老旧的藤椅上斜倚着书桌眼眉低垂一动不动，应该是睡着了，因为他听到有低沉悠长的鼾声传出。</h3><h3> 他笑了，如同几十年前的那个秋日下午的他，只是笑容里掺杂了许多无奈和感伤。岁月是神偷，它会偷走每个人的韶华和青春，而时间更是个冷酷无情的杀手，它会毫不迟疑杀死世间万物，不会徇私舞弊，不会遗漏一物。虽说未来世上每个人终将面对死亡，但至少眼前岁月静好。即便只是暂时，他也希望父母能够颐养天年，安然无恙！<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