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新修的水泥路,从万安高陂田北画村一直往东,蜿蜒十里,一条河横卧眼前,顿时豁然。河水清冽,碧波泛银,四周青山如黛,白鹭群集,恍若仙境。<br> 这条起源于井冈山罗霄山脉的河流,却取名为蜀水,不竟让人生出许多遐想。不过,我是地道的本地人,自小在河边长大,顾不得细究这名字的由来。我只知道,岁月悠悠,这条河从时光深处一路流淌,渐渐便凝成了心底化不开的一道乡愁。<br> 我所在的村庄偏远贫瘠,父母不得已把我送去外公家读书。每次渡河,都必须等候一两个时辰。唯一的小木船仿佛被使了魔咒,永远都在河的对岸。实在等得着急,便扯开嗓门大声喊“嗨—,撑船的,使个方便嘞!赶急路哪!”喊声在河的上空回旋,又在不远的山谷里引起阵阵回音。一旁灌木丛里觅食的锦鸡被惊飞,呼一声扑腾翅膀掠过头顶,滑落到对岸。<br> 喊了不知多少声,仿佛嗓子都要破了,撑船的老汉才不紧不慢地现身出来。手里拿着个烟杆,走几步顿下来吧嗒一口,慢吞吞上了船,把烟杆别在腰间,取了船头的竹竿,这才调转船头划过来。<br> 我的童年,几乎是绕着蜀水河来来往往间度过的。长大些,上初中读书,依旧在外地。不用父母送,自己骑一辆旧式飞鸽牌自行车上学。过渡仍然是头等大事。撑船老汉年龄更大了,行动愈加迟缓。因个子小,好不容易等到船来,却为把自行车推上船而犯难。船头几乎高过我的肩膀,只从船上搭一块木板下来,把自行车扛在肩头,颤颤巍巍地踏上木板,一个浪打过来,船身摇晃,我便吓得不敢动弹,脸色煞白。幸运的是,总能在危急之时遇见好心的乡邻帮我解难。即便如此,每到假期,我心里便为过渡这事犯愁。隔河千里,果不其然。<br> 祖父却对蜀水河充满了感情。他年轻时在河边搭了个木棚,农闲的日子上山打猎,下河捕鱼,不亦乐乎。我只知道祖父枪法准,是远近闻名的好猎手,却未曾见过他一手撑舟,一手撒网的神奇功夫。父亲不懂水性,却能把一只竹筏使得随心所欲。父亲告诉我,这手好把式是自幼随祖父一道在河里练就的。用父亲的话说,那时的蜀水河,一个猛子扎下去就能随手捞条鱼上来。可以想象,祖父一网撒下去,只需一袋烟功夫收网,银闪闪的鱼儿活蹦乱跳晃花了眼,心里是何等的快活。<br> 八十年代初,一股打工潮汹涌而至。每年春天,我家里都要收留十几号来自江浙一带的务工人员。这些肤色黝黑,肌肉壮实的年轻人十分能吃苦,每天抹黑起床,拉着板车爬进深山往外运木头。他们拾来废砖块和石块,在院子里搭起土灶生火做饭,大锅炒菜,大瓷碗吃饭。那个年代“打工”这个词尚未流行,我们称其为“搞副业”。小山村因为进驻了这样一群外来副业工而热闹起来。与这些副业工的攀谈中,我逐渐了解到,大山之外,他们的老家在遥远的海边,那里有沙滩、礁石、海鸥、帆船。所有的一切,在我心里都是迷一样的幻境。<br> 对我来说,这些副业工带来的最直接的好处是可以暂时解决一段时间的渡河之难。每年汛期结束,这些副业工找来原木和板条,在河面架起一座简易木桥,便于运输。这下可乐坏了我们这些外地读书的孩子们,无须苦等几个时辰过渡,尤其是我,不用颤巍巍扛着沉重的自行车上船,简直比拿了压岁钱还开心。可惜这样的好日子不长,立春过后,一场暴雨下来,木桥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于是,回家成了一桩心病。<br> 但是,离家越远,越想回家。九十年代中期,我去了省城读书,每当假期临近,便归心似箭。所幸村里的交通状况已经开始得到改观了。沿蜀水河改修了一条小路,直通往十里之外的另一个村庄,那里有一座当年兴修水电站留下的水泥桥。虽然一路泥沙,曲折颠簸,但终究是可以直达了。一旦遇见涨水,仍然烦恼,水电站沿途三四里路地势低洼,全淹没在水里,一片汪洋。人们一个个站在路口,隔河远远望着家的方向,无可奈何。<br> 几年之后参加了工作,几经辗转,在县城定居。回家路途并不遥远,路也越修越宽,但回家的次数似乎更少了。总是因为或这或那的原因,每每要拖到逢年过节,才回老家一趟。一个秋天的午后,我在省城参加遴选考试,接到大姑电话,说祖父过世了。我无心备考,一路驱车飞奔回家。几小时后,拐进村口,蜀水河异常宁静,河水轻轻流淌,丝绸般柔软,一如祖父温暖的臂弯。我的情绪瞬间失控,泪水奔涌而出。<br> 祖父走后,只剩下祖母独自守着一排老屋。沿着蜀水河,如今已修了一条水泥路,将老屋与外界连成了通途。不仅如此,蜀水河畔,还建成了一个别致的农民画村,引来游人如织,顾客络绎不绝。打鱼撒网的农民纷纷洗脚上岸,或开旅馆饭店,或搞养殖种植,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蜀水河也开发成了漂流胜地,人们从四面八方纷至沓来,争相一睹江南小镇的大好风光。<br> 每次从老家出来,沿蜀水河返城,我都想,守着这样一条河,祖母大概也不会寂寞。<br> <h3>作者简介:笔名章骁,出生于70年代末,公务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视写作为心灵的圣旅,认为穷其一生,终极抵达是回归精神家园。</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