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老七公

查福春

<h3>  前几天的教师节,社交媒体里,看过太多祝福老师感恩老师的文字。尽管大多为转发的只言片语,鲜花图片,我亦相信都是出自真心。这当中,自然也有不少催人泪下一往情深的篇章,从早已流逝的岁月娓娓道来,老师的高大形象跃然纸上。</h3><h3> 我亦曾数次提笔,想写下我曾经的老师。然而,总是两三段之后悄然搁笔。一来觉得自己的文字寡淡乏味,引不起读者的兴趣。再一个,我发现但凡写老师的总是那些成功的学生,而自己,显然不是足以让老师引以为傲的学生之一。</h3><h3> 事实上,我认为老师之所以值得尊敬,在于他们天性中的慈爱,而并不是因为这个职业。讲台上循循善诱的老师和田间地头辛勤劳作的农民,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只因朝夕相处时间久了,便有了更多的回忆。</h3><h3> 吴祖谊老师是我们这个山乡教育事业的鼻祖,远在民国时代就是我们紫湖乡唯一一所完小的校长,他当年的故事已近乎传说。据说他是国民党员,因为加入了某个委员会,甚至配了手枪的。他的家族也堪称辉煌,是少有的几个大户之一。也因为如此,可以想象后来他所经历的苦难日子。论年龄,到我读书时,他是没法做我老师的。七十年代末,地富反坏的帽子摘除之后,因为生活依然贫困,在一位已身为县长的学生过问之下,吴祖谊时隔三十余年才重新走上讲台,此时他已年近七旬。尽管民办教师的工资微薄,但总好过一家人只依赖那两亩田地,况且他根本就不擅长于农作。</h3><h3> 在他面前,学生们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吴老师。而他的外号比他的正名更加广为人知,因为他是家里七兄弟中的老幺,故大家称他为老七公。这个外号并无贬义,甚至带着尊敬,以至于我们可以很坦然用来称呼他。</h3><h3> 吴祖谊老师是在初中时教的我们,他教隔壁班级的语文,同时任我们的历史和法律老师。他头发已近全白,背微驼,深深的皱纹遍布整张面孔。他步伐不快但有力,衣裳古旧而风纪严谨。他不苟言笑,却浑身散发着老者的慈祥。岁月的摧残,令人丝毫无法想象他年轻时勃勃英姿。毫无疑问他在所有老师里是最老的,但他写的黑板字,却力道最足。下课后,值日生挥动黑板擦,甚至擦不干净那些字。他每一个字都工工整整,四四方方,绝不肯有一丝含糊。</h3><h3> 他讲历史,绘声绘色。并不因为老迈而坐着授课,亦不因为有人不认真听讲而恼怒。他沉醉于自己的讲述之中,有时会完全离开课本,却有了更多我们爱听的故事。在我们这所村级初中,调皮捣蛋的学生那是极多的,我还算是守纪律的一个。而在他的课堂上,我尤其用心。记得有一回历史考试,发了试卷,吴老师或许是累了,无力再巡视全班。他坐于讲台前,底下的同学们纷纷翻书查题。而我因为酷爱历史,那一册书早已熟记于心,并不需要靠作弊提高分数。不到十分钟,我便交了卷。分数出来,班上有半数同学满分。吴老师笑笑,却在课常上坚称只有我一个是考出来的满分,因为翻书,没有这么快交卷的。原来同学们欺他年老,肆无惧惮,却不知老师洞若观火。</h3> <h3>  但吴老师显然已经老到无法胜任教师的工作了,因为他讲课太慢。每个学期,他都无法讲完课程。就连薄薄的一本法律常识,到学期末尾都还有近半没能上完。</h3><h3> 有一段时间,我们那年轻英俊的语文老师请假了,吴祖谊老师便给我们上语文课。依然是一节课只能讲几行,但他抑扬顿挫的吟诵别开生面,很是有趣。以至于我有几个从不认真读书的同学,至今还能拖着长腔惟妙惟肖地模仿:“多乎哉,不多也”。令人感动的是,为了形象地讲述古人的叩拜动作,他甚至笨拙地爬上讲台,跪在台面上给同学们示范。文字动情之处,吴老师闭着双眼摇头晃脑,读音却并不标准,时常引起哄堂大笑。</h3><h3> 我直到长大后离开学校,才知道他的国文才学,在整个地方,可称第一。后来我认识了更多学识渊博的老先生,都是在民国时期读的书,他们每一位都公认吴祖谊先生的学问无人能比。经过了几十年的颠簸生涯,他那一贫如洗的家中,几无藏书。又由于手忙脚乱于田地之间,温饱难继,更是数十载不曾翻过书本。可就是他记在头脑中的那些知识,方圆几十里,已无人能比。他在垂暮之年坚持走上讲台,一半是为了生计,一半是为了热爱。可惜同学们,肯仔细听他讲授的并不太多。但我确认我是因为他而爱上了研读古诗文,哪怕在颠沛流离的打工生涯里也没有完全放弃。</h3><h3> 在我当年就读的这个学校,哪怕是初中,也几乎都是民办教师。多数人自知凭读书跳出农门并无太多可能,亦不肯下力气去钻研。但吴祖谊老师却是对我寄托了厚望,多次勉励我。以至于多年之后,我总觉得对不起他老人家。</h3><h3> 九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天,异常寒冷。已近春节的日子,刚从广东回家的我,裏着厚厚的棉袄,戴着手套,骑着自行车到外面玩。路两侧焦黄的野草,覆着一层冰霜。在一个下坡处,我看到吴祖谊老师弯着腰,歪着身子奋力挑着担子往上走来。他的步子是多么地艰难,杂乱的白发,沧桑得让人落泪。我急忙停住,向他奔去。而老师也看到了我,放下担子,紧紧握住我还来不及脱下手套的双手。他是挑着七八十斤稻谷,到我家附近的电站辗米,辗好了,一身的粉尘,正往数里外的家挑去。此时的他,七十好几,比几年前更为苍老,已不再教书。家中的师娘,身体不好,大儿子远在城里工作,小儿子却是个不能做事的傻子。我顿时觉得老师的可怜,哽咽着不知说什么好。他却开心,殷殷地嘱咐我,不管何时何地都要努力读书。他显然并不知道我早已离开了学校,怕他伤心,我也没说。有一辆同村人的拖拉机过来,我拦下,把老师把担子搬上车,吩咐司机载老师一程。拖拉机开到拐弯处,还见老师,寒风中仍在向我挥手。</h3><h3> 之后数年,我还是在外地打工,回家后听闻老师已经过世。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已经很少有人再提起他。他就如同森林里倒下的一棵树,慢慢化为了尘土。而我仍清晰地记得他的样子,记得他匆匆迈进教室那急促的脚步。</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