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手铐的旅客

楚天南雁

【楚天南雁】带手铐的旅客

楚天南雁讲述草根人的江湖故事（九）​

一九九0年九月中旬我被起解到龙溪监狱，和我一起同行的是，来自四川自贡农村的湖南大学学生钟华。他三年，我四年，都是风✘波罪。我俩共着一副手铐，在俩个武警和一个看守所狱警的押送下，在天朦朦亮的清晨登上了长沙开往邵阳的火车。

那时的物质条件和交通条件不如现在，押送象我们这样去几百公里外的地方服刑的犯人，都是坐火车，甚至坐班车去的。

我们所乘的这趟列车，是我们长沙客运段的。来到了昔日熟悉工作过的列车上，看着昔日的同事们紧张忙碌而又按部就班的工作着，我的心情简直是不能用言语来形容。一时心潮澎湃得眼眶都有些潮润，我咬着嘴唇屏住呼吸，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一副深沉的样子。

张干部笑着问我：”怎么？冒坐过火车？何解搞得果严肃做么子咯？”，长沙人的幽默让我一下轻松起来，我回过神嗤地一笑告诉他，我曾经就是这个单位的列车员！他一愣，然后说认得这车上的列车员吗？我说认得厨师长，我在月台上看到了列车员陈姐，厨师长是和她一个班的。长沙人会来事，他讲那就好，你们在这里坐着，我去餐车问一下。

约十分钟后，他兴冲冲地回来了。“走！走！走！到餐车去！”​。我们一行五人马上起身往餐车方向走，张干部一高兴还帮我提了被子包裹。在几个车厢旅客异样新奇的眼光注视下，我们来到了餐车。

餐车里早就有五、六个列车员和厨房师傅在等着我们了，包括陈姐和尹厨师长。“来！来！来！这边坐！”，大家七嘴八舌，倒茶递烟，忙乎得象过年一样的热闹！其实，我从郴州火车站调到长沙客运段仅仅只有年多时间，就逢上风波坐牢了，与陈姐和尹厨师长他们并没有什么过多交情。只是他们与我的弟弟在一个车班工作过，我坐过他们值乘的列车，与他们聊天寒暄过而已。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人民铁路爱”人民”！在春天般的温暖中，我有些不知所措。陈姐说，还冒呷早饭吧？老尹呀！赶快去下面！老尹忙不迭地说，要得！要得！就往厨房赶。有个年轻师傅推住他说，我去！我去！接着陈姐告诉我，你老弟车上的那个白车长也到我们这趟车来哒！他现在有事，等下就会过来。

我吃着一大碗香喷喷的肉丝荷包蛋面条，陶醉在久违的幸福之中。白车长和乘警也来到了餐车，张干部和武警很知趣懂味地让出了地盘，和乘警到一边去谈天，让我们欢聚一堂。

白车长、陈姐、尹师傅还有几个漂亮妹妹，围着我们两个光头哥嘘寒问暖。“冒挨打吧？坐牢呷亏不咯？”，“你果一坐牢，单位就开除了，以后何事搞咯？“你果杂伢子！性格就是犟，当时客运段领导到五一路省府门口拖都拖不回！”，“还有你老弟和爷娘就作孽了，往看守所去了好多趟，就是看不到人！”……我在感动之中，默默地听着他们温情地数落。

白车长三十多岁，稳重又亲和，一支支香烟发给我和钟华。待大家叽叽喳喳讲了一通之后，他突然站起身来从我对面座位上拢到我身边，把手重重地搭在我肩上说“伢子呀！我也不晓得何事跟你讲？跘倒哒就服输！好生搞！几年时间冒么子了不起！碰到文化#大革#命你早就砍脑壳哒！晓得啵？”然后低下头，凑到我耳边说，你果杂路总有一天会翻#过来，晓得不咯？然后一声长叹，果杂他妈的朝庭！尽搞点宝里宝气的蠢事！说是悄悄话，其实大家都听得到，包括武警和张干部！

白车长招呼尹师傅安排好我们的中餐，然后把列车员挥去岗位上班，从餐车的小营柜里拿出一条香烟发给张干部和武警及钟华各一包，然后把剩下的烟塞到我怀里。说“何伢子呀！我白车长就只有果大的能力，只能果样招呼你了！你还有钱不咯？”……我忙不迭地说，还有！还有！白车长接着说，他会告诉我的老弟让他尽快地去看我，他要去巡查补票了，等吃中饭时再来陪我！

午餐热闹极了，列车员与我们欢聚一堂。尹师傅还特意为我和钟华拿了两瓶啤酒，武警和张干部职责在身不敢造次。很多帅哥美女及大嫂列车员给我送来了可乐面包水果等物品，我都不认识他们，在他们的灿烂笑容和百般叮嘱之下，我又一次感受了浓浓的温暖。

午餐过后，经过大半天云里雾里的温馨陶醉，我有些困了！闭着眼睛伏在餐桌上打起盹。列车一路呼啸前行，朝着我们迷茫而惶惑的未来哐当哐当地狂奔着。

我模模糊糊地感到爸爸妈妈和姐姐弟弟们在铁路边上，用焦虑而深情的眼睛注视着我，我急切地趴在关闭的车窗里，向他们眺望、挥手！那么远的距离，我却清晰地看到了父亲眼角的眼珠，和妈妈伤心欲绝的面容，还有姐姐对我真切清哳的责骂。渐渐地远去，看不到了！却又突然出现在车窗前，好像电影特写镜头一样。

我感到有人在推我，猛然醒了过来。钟华对我善意地笑了笑，指了指我满是泪水的脸，我才意识到我在梦中哭过。我抹了一把脸，用手掩在脸上沉浸在伤感中。钟华也把脸转向车窗外，后脑勺对着我，久久地没有扭头过来！我在想他的眼中一定也是饱含泪水……

一个是人生启航青春飞扬的青年工人，一个是天之骄子风华正茂的大学生，此时此刻却走在通往监狱的道路上，叫人如何不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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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还有一个小时就将到邵阳了，陈姐带着一位牵着小女孩，漂亮妩媚的少妇，来到了餐车，坐到了我们相邻的餐位上。陈姐介绍说这是她的一个亲戚，然后向她亲戚介绍了我们，就去岗位工作去了。少妇有礼貌地对我们微笑，眼中满是同情和鼓励。少妇落落大方与我们谈邵阳当地的风土人情，告诉我们如何去和本地人打交道等等。

那个女孩子两只手抱着个大苹果，一双好奇的大眼晴盯着我和钟华的光头和我俩相连的手铐，又打量那持枪的武警，不时疑惑地看向她妈妈。这个漂亮的姐姐人很好！我和钟华认真地听着大姐姐对我们的教导，若有所思，也偶尔也问些问题。

小女孩的苹果突然砰地一声掉在了车厢地板上，我弯腰捡起来，微笑俏皮地递给她。女孩扭过头扑在妈妈怀里，不接我递过去的苹果。她妈妈嫣然一笑接过苹果，对女孩说快点谢谢叔叔！女孩两只手一把从她妈妈手中夺过苹果，用她脆生生地声音高声说道：“妈妈！他们就是大坏蛋！”，然后还鼓足勇气用一根手指头坚定地指着我……

空气都似乎已经凝固，我们整个都楞住了，顿时从幸福和温情的世界惊醒过来！孩子天真无邪的心灵和声音，在告诉我们一个残酷的事实，从此我们就是大“坏蛋”！我们将背负坏蛋的名声在红尘中残喘苟活！预言了我们未来命运的悲惨！

那个年代的人们有着朴素天然的同情心和正义感，如今世道却满是对权贵的谄媚和称颂，独立精神、自由思想在沉沦中逐渐丧失！

我们真成了“傻瓜”，甚至是“坏蛋”！在麻木不仁的人群中，理想情操、平等自由变得似乎毫无意义。甚至不比昏天黑地的麻将牌，邂逅相遇的约炮更重要。中国啊！你将走向何方？

车到邵阳，我挥手告别白车长和情深义重的同事们。张干部租了台中巴车载着我们向丘陵延绵的新邵出发，到达龙溪监狱已是下午五点钟了。我和钟华被解开手铐，各自提上行李，进入了高墙电网，冰凉森严的铁门中。

你是什么人？

这是什么地方？

你来这里干什么？

迎面房子的墙上写着三行硕大的标语，在警示着我们，苦狱劳改生涯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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