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中国版雨人</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18px;">柴 然 </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诗人朋友圈中,有两人长得像鲁迅,秦岭占一个,雪野是一个。不同处在于,说秦岭像鲁迅,那对鲁迅本人多少有些美化,或更像先生没有把手中的笔作为投枪、匕首多写杂文以前;说雪野像鲁迅,那对鲁迅本人则多少有点儿丑化,原因在于雪野有一张蜡黄、“精瘦的马脸”(赵瑜语),如拍一张鲁迅的《病中吟》,则令他一宿不眠、早晨不允许他吃头脑喝黄酒就是;不大好弄的,是两人都不能做刻录版(不是克隆版),让秦岭做水彩版的头像模特吧,他抽着烟那神情,却透出几分先生的冷峻与沧桑,画面的协调感不够,多少缺温情;雪野倒是接近先生晚年的木刻版,但又放入了几分廖冰兄自画漫画出瓮的意思,不够郑重——或讲它在伟大的反面,或表达先生身上同样有不大对头的地方,如不骂人难活,不过这首先就得请先生走下神坛,还他个七情六欲、人本来都普通,皆有其阴暗、肮脏的一面。这样一来,带有解构意义的小剧场话剧,则可开场了。</p><p class="ql-block"> 这实则等同周润发粘上仁丹胡子,友情客串杀人狂魔希特勒的某种效果。</p><p class="ql-block"> 1986年冬天,我到大同去看丰昌隆,第二天他即带我到了秦岭家——秦岭住矿务局,从市里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倒要说他每日到文联上班,来回坐公交,得一两个小时。</p><p class="ql-block"> 来在秦岭家的第一桩,就照出我之孤陋寡闻。</p><p class="ql-block"> 也让你起疑对人家知之多少?秦岭在矿上有过下坑的历史,我就不甚了然。这倒能怪在丰昌隆头上,他干吗不把秦岭这方面的事儿也挂在嘴上,多唠叨几句呢?</p><p class="ql-block"> 对呀,十分惊诧的是,秦岭划了一根火柴,扯了一小条报纸,便将一炉冷冰冰的炭火给生着了。其先我以为,那炭上恐是淋有煤油或汽油。可没闻见味道。也还在于我凡感兴趣的事不耻下问,方弄清大同这种烟煤的特性,含油量大,发热量高,柔和易燃,燃烧充分。人家原也就这样生火。</p><p class="ql-block"> 甚为有趣,那是秦岭一边忙着弄酒菜,一边倒向你问起来雪野,讲起来雪野。</p><p class="ql-block"> 说此前雪野来大同,正赶着这边开诗会,酒后雪野跟着他们上会,主持会议的秦岭,给他一顿高帽子:这可是城省来的著名青年诗人,“朦胧诗”啦,现代派啦,少说也一外来和尚吧;而雪野这里,那大概可能是以示隆重,人物感、身份感,都应该用几个高姿态亮相摆出来,这样他从沙发上起身,接秦岭的介绍,当着会上不少女诗人,带着表情和动作——主要是满脸的痛苦和艰涩,大声朗诵一嗓子:“中国,脱了你的裤子吧——”跟住,忽嗵一下,倒把自己的裤子脱了。</p><p class="ql-block"> 会议室静寂三秒钟,但听青年女诗人大叫起来,诗会是彻底乱了。</p><p class="ql-block"> 会议已没有再开下去的可能,召集人、主持人秦岭宣布解散,择日再开。</p><p class="ql-block"> 该怪罪谁呢?酒也不能怪罪,别人就不喝了?酒疯子丰昌隆还喝呢,65度的烧刀子,中午没少下八两。这不为酒乱,乱则在诗,在“朦胧诗人”雪野的先辈和师长。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在人类诗歌史上,诗人们脱下裤子来抒怀(诗言志)历史传统悠久。别向更古远的时代追溯了,就从20世纪和我们的现代诗发韧说起,首屈一指,即创写了梯级诗的无产阶级革命诗人马雅柯夫斯基。雪野那阵子就常有梯级诗之仿写。说苏联师傅老马,怎么会写那么长的一首《穿裤子的云》呢?“穿上,还不就意味着要脱下来,褪到脚面上?”老长、老长(对应的,是软大、软大?软大为我一部小说中的主人公,有幸他也是一位诗人,山西诗人)。二一个那是当年与成仿吾、郁达夫等组建了“创造社”的麦克昂。还说当年,这风流倜傥的羊易之师傅在北平某大学演讲,讲到性解放话题,当着四五千大学生,亦有此古雅壮举。</p><p class="ql-block"> 想来,也只有毫无历史感和文化史知识之尘俗之人,才会说:</p><p class="ql-block"> “你们这帮臭流氓,不都一群暴露癖吗?”</p><p class="ql-block"> 于此,最该痛恨的,就是雪野这家伙,这二十多年过去,他竟然在多种公开或不公开场合,常常高调咒骂下半身写作,特别是哪一小青年上台朗诵自己的作品,猛然间脱下裤子,让类似秦岭那样的召集人、主持人猝不及防。</p><p class="ql-block"> 想,这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呀。</p><p class="ql-block"> 欲盖弥彰?风格虽相近,却非他所为。他应跳到台上,将脱裤子的小子们一皆堵在身后,自己再来一遍。</p><p class="ql-block"> 第二个该痛恨的,就是我在他身旁,插科打诨,为之帮腔:</p><p class="ql-block"> 诗,容许写下半身,真没什么,逗你玩儿吧,谁叫你就这么个脱呀脱的智力,比得了指挥交响乐团演奏《拉德斯基进行曲》的舟舟?如这背后果真有推手,那或已超过绿原在那篇《周末诗话》中引用过的鲁迅文中人物,“对,就是那个看见孩子们吃生冰、打旋子拍手叫好,后来还教唆少年鲁迅偷妈妈的首饰卖的‘衍太太’”;这里同样拍手叫好这末流脱星,根本是要在公众社会彻底败坏你们这良莠不齐、却不争气、边缘化已及动物园、疯人院的诗歌群体;如让一不通文墨的纪检书记来充任业内大腕、领鲁迅奖,亦如此道理。</p><p class="ql-block"> 也说,诗歌这人世间多美好的事业,到此竟弄成一氏族公社被耍的猴子。</p><p class="ql-block"> 又有完全相左的例子——</p><p class="ql-block"> 前两日,在潞潞家小坐,听他讲对诗人的认定,要等到他们死后,你只有死了,人们才能看出你究竟是不是一个诗人;反之,你还没有死,谁知道你是不是一个诗人啊。你愣了一下,笑了。你又想起里尔克那句话,大意为:一个诗人,一生只要能写出达到诗的十行也就够了。这也是潞潞转过来的,不过是在二十多年以前。让你绝望了?决不是啊。在二十多年前,你肯定相信那种所谓的“语不惊人誓不休”,所谓的“三年吟一行,一吟双泪流”;听着“在高高的月亮的流沙上采摘荆棘”之类的诗句,还会大大地感动,甚至也仿照着迷弄那么几句。</p><p class="ql-block"> 在此,你只想说,无非一种高级的恶俗,装神弄鬼吓唬人。诗歌界这种玩艺儿太多了。</p><p class="ql-block"> 一位叫斯·格罗霍维亚克的当代波兰诗人的一段话值得参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5px;"> 时至今日,一想起那些把创作过程说成是一种受到天使造访的、心醉神迷的超自然状态的神话,我就羞得满面通红。被类似神话喂养大的年轻人总是把诗同工作分割开了,把诗的诞生同劳动和知识分割开了,把诗的意义和内容同人的其他有益的意向分割开了;在那本应产生钦佩的地方,出现了非理性的惊讶,然后便是冷漠和蔑视。我带着一种尤为痛苦的心情写下这番话,是因为,我们这儿不存在同所谓现代诗的分歧,却存在社会同整个诗歌的分歧,存在着辛勤吟味并获得一点成果的人同类似从天上掉馅饼的神奇说法之间的分歧。</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87年夏日的一个晚上,雪野和诗友周典醉后非要来找我,到大南门,把自行车放转买酒,返回头两人怎么也打不开那辆自行车了。钥匙怎么也捅不进去。两人索性就在一小摊上把买来的酒又喝了。喝完后两人再去试,更不行了,拿着那小钥匙,对呀,捅呀,怎么也捅不进去。就在两人仍在做着不懈地努力,巡夜的警察过来大喝:“偷车的,别动。”两人原也不偷车,只是开不了自行车锁,有什么怕的。雪野把车钥匙交给警察:“有本事,你给我开了。”警察当然打开了车锁。能说什么?“都喝死呀。”却说是警察走后,下一个变为两人都推不了自车行;再下一个变为两人都站不住,只能趴下;最终又演变为两人一边在大南门上爬着,一边大着嗓门狂呼:</p><p class="ql-block"> “柴然——柴然——”“柴然——柴然——”</p><p class="ql-block"> “柴然——柴然——”“柴然——柴然——”</p><p class="ql-block"> 此起彼伏,很高,很响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而那个大年下,外面世界一片白雪。我们几人在一歌城外吃花江狗肉火锅,他和一留长头发的摄影家,两人站在一张台子前,头抵着头,试着将一盒黄红梅烟撕开。两人把那盒烟夺过来又夺过去,可谁也找不到烟盒上那个塑封撕口。你们没人管他俩的事儿。再说还有从歌城请出来的可爱的歌手小姐要大家作陪。就让他俩一地一下继续试着找烟盒上的撕口吧。整15分钟。</p><p class="ql-block"> 是中间另一酒鬼实在看他俩太傻,气愤不过了,过去,从两人手上抢到烟,用牙,哗喳一下,就给他俩咬开了。后来坐下,你见他三人抽着这黄红梅,就半拉过滤嘴。可爱的歌手小姐当然得矜持一点,不好笑个前仰后合。他要抱住人家的脑袋以示友好亲吻一下,我赶快挡在了中间,免得把这歌厅里的女孩子吓坏。向这落落大方的女孩子介绍:“这是诗人雪野,你叫他董老师也可以;1954年某月某日出生在太原圪缭沟天主教堂,由嬷嬷接生,一生出来,头上就有鸡蛋大个疙瘩。”</p><p class="ql-block"> 刘文青在一旁插言:“一位天才。天生下来的。”</p><p class="ql-block"> 是,自1996年初戒酒后,和雪野一同买醉的事儿没了,于是乎,也只能送他回家了。有人问:他醉得要命,偏不回家,偏要上歌厅唱歌,或者还要继续找人喝酒,你怎么办?对付这个,我还是有一点小小的办法的。不错,用头发以上的东西,来转移他对这个花花世界顽强的注意力——说绿帽子?偶或;更主要的,那是天上有星星的时候,和他谈他怎么用1元钱的古董——一个民国时期的豆青小盘子,两翻三折腾,最终购来了北斗七星;而在天上有月亮的时候,这则变为嫦娥、吴刚和月桂树下那只欢蹦乱跳的小白兔;若是星星、月亮、甚至连晚云也看不见的时候,也没关系,那你可以和他详谈他那一买风计划(超出地球上所有的织风机和织风口袋),这样谈着,有时在出租车上,有时你搀着他走着,差不多也就该到他家了。</p><p class="ql-block"> 太原新建南路,化二院宿舍——</p><p class="ql-block"> 我从他腰间解下钥匙,看也不看,一下,打开他们单元门,两下,打开他家防盗门,三下,打开他家家门,推开门扶他进去,之后,像传送一条海鳗一条带鱼,将他这软而小型的身体,放在电视机正对着的长沙发上;接下来给他脱去皮鞋,摆上拖鞋,苫好单子、毯子、薄被子,再放到茶几上一杯水,一盒牛奶,最后请他先生安寝,祝愿他好梦永远。</p><p class="ql-block"> 想他在家中,有多少年都不上床而就睡在这张长沙发上?</p><p class="ql-block"> “实际上他有个沙发缝嵌进去也就够了。”这可能是我的原话。不过他也经常性掉在他家这大沙发缝里。</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那是在陵川宾馆,这边几个去看我的朋友,都忍着昨夜的宿醉起了大早,回太原的面包车准时8时等在了宾馆门前,送行的陵川朋友亦都来过,大家握了手,甚至还拍了照,然则怎么也找不见他老兄了。食堂,街上,包括临近宾馆的小饭馆,影子也没有。是自我蒸发了,还是被外星人蒸发去了?一时间搞得大家忧心忡忡。无奈,退掉房子后,大家只好在宾馆大厅里等着。当时间过去一小时,又一小时,你甚至变得火冒三丈,重找回他昨天住的甲级套间,里间、外间、卫生间,依旧空空如也。不是跟在身后拿着钥匙的小服务员,还就是我,也不管人家的房间已经打扫出来,在卧室,撒气地撩了一把苫单,嘿,却见他如婴儿在母腹,陷在了那张大双人床正中央;我试着把苫单拉过他熟睡的身体重新苫好,这大双人床平平展展的。这可太荒唐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这城市,多年来始终保持着经常性在午夜燃放烟花爆竹的疯狂传统,在传统的重大节日外,还有婚庆寿辰开业等等,烟花爆竹,一通又一通,惊起睡梦人,点亮午夜天。这些年,或因雪野真的上了点年纪,身体有些吃不消了,醉后回家已不在原来的凌晨三四点,回家时间逐步前移,两点一点,直至挪在这午夜天边。也正因为此,就有不少个午夜,我托着他那小身子骨走在街上,正好能赶着街上燃放烟花爆竹。嘣,嘣嘣,二踢脚冲天而起。</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正月十五,我俩走着的那条小街,烟花爆竹竟满了。我俩在那映得天际通明的彩色光焰中穿行,身边及身后展开的那一幅巨大的焰火衬景,连同那满天礼花和密成一片、震耳欲聋的爆竹炸响声,像极了吴宇森后来在好莱坞拍的那些大片中壮观至极的爆炸场面。</p><p class="ql-block"> 我兴奋得在他耳朵上嗷嗷叫着。</p><p class="ql-block"> 他醉入那深沉,被焰火照亮的酒酣里,一片痴迷。</p><p class="ql-block"> 两诗兄弟渐渐从这小街上走出。两副落拓不羁、放任自流的光辉形象,趁着这十五夜拍下来,正好组成一帧中国版《雨人》的电影广告。</p><p class="ql-block"> </p><h5 style="text-align:center;"><b> 2012·8</b></h5> <h5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和雪野</h5><h5 style="text-align: center;">——摄于2016年2月唐晋长治油画展</h5><h5> (背后油画为唐晋所画《老董》。其时,这幅画作唐晋已赠送雪野,知悉唐晋长治办画展,雪野遣年轻貌美妻子驾车、自己则抱了油画,一路从太原赶往长治,送达画展,成为一段美谈。)</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