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黛玉诗：《五美吟》的生命思考

星河

　　在读者的印象中，黛玉的诗以悲戚和愁怨为主要基调。《葬花吟》我们读到的是“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无奈悲伤；《秋窗风雨夕》是“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的孤独寂寥；到了小说第七十回，桃花盛开的季节里，黛玉的《桃花行》这样写道：“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读起来满满的伤感，除了黛玉伤春之情，更是让人感受到贾府大厦将倾的悲凉，也许，这正是大观园最后的一个春天。

然而，黛玉真的是只会伤春悲秋的女子吗，不是的，她的《咏白海棠》潇洒飘逸，《菊花诗》孤标傲世，为后人称颂的《五美吟》更是充满了对人性，爱和生命的思考。到底是哪五位女子，让我们看到了不一样的黛玉呢？

五美吟：西施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西边上浣纱。

黛玉为什么要把西施放在头一个写呢？有人说这五个故事中西施的年代更久远，只是这个原因吗？《红楼梦》开篇宝黛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宝玉见黛玉无字，遍说，我看妹妹眉间若蹙，我送妹妹“颦颦”二字最妙，“颦”是皱眉的意思，相传西施患有心疼病，常捧心蹙眉；在贾宝玉眼里，林妹妹“心如比干多一窍，病若西子甚三分”；就连贾府下人背地里都叫黛玉“多病西施”，可见，曹公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黛玉与西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相传西施是越王勾践献给吴王夫差的美女，一时万般恩宠，荣华富贵，勾践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尽吞吴的时候，西施的任务完成，身份曝光，被吴王投江而死。所以黛玉说，一代倾城美女最终的结局是随浪花飘零，生前在吴国寄人篱下，孤苦无依，即便有万千恩宠又如何，每每想念的还是儿时的家乡…这说的是西施吗？更多的是黛玉自己吧。

世人多费尽笔力描摹西施的美貌，抨击东施的盲目效颦，而在黛玉看来，还是不要嘲笑东施了，比起西施的红颜薄命，也许东施在溪边浣纱终老白头才是幸运的。黛玉羡慕东施能够自由的掌握自己的命运，哪怕没有绝世美貌，没有富贵荣华，平淡的生活才是值得拥有的人生。那个“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的美好愿望，只能存在于诗里了。

五美吟：虞姬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锥”指项羽的马，“重瞳”指项羽（相传项羽两眼各长着两个瞳孔）。楚汉之争，项羽兵败于垓下，眼看大势已去，对着乌江长叹：“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起，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听了便随声和道：“汉军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气势尽，贱妾何聊生”…

黛玉钦佩虞姬为爱而死的勇气，在诗中说，琼，彭二人为汉高祖刘邦平定天下立下汗马功劳，最终却免不了被杀的命运，相比于他二人，虞姬不愿意一个人孤苦的在世间苟活，选择跟随爱人同去的勇气多么可贵。

如果说《西施》是黛玉关于怎样活着有意义的思考，那么《虞姬》就是黛玉在感慨怎样有价值的死去！

五美吟：明妃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明妃即王昭君。相传汉元帝后宫佳丽三千宠幸不过来，便让画工给佳丽们画像，为了能见到皇帝，后妃们争相贿赂画工，而昭君不愿意这样做，因此没人知道她的美貌，知道汉元帝命她出塞和亲才目睹了她的美貌，然为时晚矣，昭君只有远赴塞在，从此凄风苦雨，容颜憔悴。

黛玉说，惊人的美貌免不了红颜薄命，这是古今都不例外的。那个糊涂的君王，即便是你不在乎她的美貌，也不该把一个人的命运交付到一个画工的手上啊，一代帝王，要保护一个女人很容易，却把她的幸福用来当做和亲的工具，可悲可叹。读到这里，是不是觉得这多么像黛玉对宝玉发出的呼唤呢？在贾府步步留心却性格孤傲的黛玉，像不像彼时的昭君？还是她预感到了自己最终的命运？

五美吟：绿珠

瓦砾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石慰”，西晋官员石崇。绿珠，石崇的夫人，美艳异常且多才多艺。而同朝大员孙秀看上了绿珠，跟石崇索要绿珠不成，便尽谗言使石崇丢了官职，绿珠见祸事因自己而起，愧疚难当，便从楼上跳了下来，当场死亡。这本来是个为爱而死的悲壮故事，谁曾想，石崇便说，你死了，我应该是可以保住自己了…果然，世间男子皆薄幸，而倔强又深情的绿珠，最终还是选择遇他同穴而眠，在另一个世界相互告慰！

      黛玉感叹绿珠的勇敢，惋惜她的命运，也感叹石崇这样一个薄情的男子，到底是什么样的造化才配得到绿珠的深情。

       由此可见，黛玉在爱情上是追求男女平等的，她是个思想独立的女性，在封建礼法的层层包裹之下，这样的黛玉是难能可贵的。

五美吟：红佛女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红佛女是《唐传奇.虬髯客》中的人物，相传是隋末权相杨素家中舞姬，大将李靖投到杨素麾下之后，有一次在杨素家里与其大谈天下事，红佛被他的才华和英勇所折服，当夜弃杨府追随李靖而去，跟着李靖建功立业，是难得的女中豪杰。

       诗的前一联写的正是这个故事。后一联黛玉一改往常诗作的悲伤风格，表现出了少有的豪迈之情：杨公垂暮老矣，怎么能羁绊住公佛追随智者建立功勋的心呢？

       这样的豪迈之感是不是似曾相识，《红楼梦》中的女儿有着男儿之志的除了探春之外，怕是只有黛玉了，然而，黛玉不是探春，探春是贾府的正经小姐，是一朵又香又刺玫瑰，连凤姐都忌惮三分，她自然能大张旗鼓的兴利除弊，甚至公开表明心迹：“我若是个男儿，出得去，立一番事业，到时候自有我的一番道理！”而黛玉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在风刀霜剑的贾府小心翼翼的生活，，她借红佛的故事表达自己的志向：智存高远的女子岂能困于宫闱钗裙之下！

黛玉的一生为爱而生，为诗而活，为还泪而死，曾经，我说这样一位吸日月之精华的奇女子为何在大观园香消玉殒？为黛玉鞠一把心酸的泪。

再读黛玉的诗，慢慢的就不这样认为了，黛玉不是仙女，她是有血有肉的凡人。她是侍奉母亲生命尽头那个孝顺的女儿，是贾母眼里温顺的孙女，是宝玉前世今生的爱人…她有初入贾府时步步留意事事小心并一一改过的聪慧，有《菊花诗》《葬花吟》《秋窗风雨夕》无人能及的才华，有《五美吟》思考生命和男儿之志的坚韧和勇敢，更有与宝钗互剖金兰契的宽容，与湘云摒弃前嫌大度，更有为香菱之师的慷慨，与紫鹃杜鹃啼血般的深厚友情…

黛玉的一生很短暂，却精彩绝伦。曹雪芹让她生在诗书礼仪之家，活在贾府鼎盛之时，她小性儿，却活泼灵动，常伤春悲秋却比任何人都更坚韧的去感受生命，最后，在贾府大厦将倾之前死去，免去了“或打，或杀，或卖”的悲惨结局，不得不说，曹公最钟爱的，还是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