藿香小记

周海良

一

       小时候，每年布谷鸟鸣叫前，双峰老家屋门前的地坪下就会冒出许多藿香。

        那是隔年冬天，沉睡在泥土里的藿香种子被布谷鸟清脆的歌声唤醒了。起初，是极细小的两片嫰芽破土而出，大约一周后，嫰芽舒展开来，长成两片心形齿状叶片，碧绿欲滴。

        长到两三寸高时，母亲会择一个阴雨天，小心的把那一株株娇嫩的小藿香移栽到肥沃且阳光充足的地方。

       有阳光雨露的滋养，有母亲悉心的照料，藿香铆足了劲的疯长。

       四月，漫山遍野的油桐花盛开时，屋前的藿香早已出落得风姿绰约，如一个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水嫩娇柔，微风吹过，老远就能闻到那股沁人心脾的浓香。

        那是故乡历久弥新的味道。

       记忆中，母亲的藿香，只有一个用途：煮鱼。

      将灶头那口不知用了多少年的大铁锅洗净，烧上松香四溢的松毛柴火，热锅，放上一小调羹猪油，投入新鲜辣椒段和生姜片，爆香，加两大碗井水，待水沸腾后，将鱼下锅，大火煮十分钟，鱼汤呈奶白色时，撒入切碎的藿香叶，温火收汁，出锅，一碗奇香扑鼻的藿香鱼便大功告成，一家人大快朵颐，风卷残云，不消五分钟，一海碗鱼便片甲不留。

       满屋飘香，空气里都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母亲说，藿香一定要在出锅前放，让藿香与鱼有至少两三分钟的亲密接触，藿香的汁液完全渗透到鱼肉里，方才入味。

      吃藿香鱼次数多了，容易上瘾。隔三差五，就想着吃上一顿，若十天半月不吃，嘴里淡出个鸟来，心里也空落落的，无精打采。

      藿香的诱惑是如此之大，害得我们总是不辞劳苦，绞尽脑汁去抓鱼。稻田的泥鳅黄鳝，水塘的鲫鱼田螺，河里的小鱼小虾，都是我们扫荡的目标。藿香，给我们苦难的童年带来了无穷的乐趣，更极大地改善了我们贫瘠的乡村生活。

       故乡山多，水塘也多。每到春天，池塘里的大鱼小鱼总会趁机跑出来，每到这个季节，就是我们三兄弟最兴奋的时候，我们满脑子都是鱼，除了睡觉的时间，不，连睡梦中都在捉鱼。上课时，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人在教室，心却到了稻田，盘算着放学后去哪丘田哪口塘巡游扫荡。

      久经沙场，每次扫荡，都能凯旋而归。少则一两斤细鱼仔，抑或泥鳅黄鳝，多则三四斤鲫鱼，运气好的话，能捕获一两条三四斤的大草鱼。

      夕阳西下，老远就望见母亲燃火煮饭的袅袅炊烟，我们三兄弟浑身泥水提着收获的战利品，一路欢歌笑语，一顿美味的藿香鱼勾引着我们飞奔回家。

      夏夜，凉风习习，我们吃过母亲的藿香鱼，打着饱嗝，躺在竹凉席上，听着身边稻田蛙声一片，望着繁星闪烁的天空，便觉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二

        可惜，藿香煮鱼似乎只是少数双峰人尤其是荷叶人的专宠，外地人喜欢藿香的却极少，即便在双峰境内，很多双峰人都对藿香敬而远之，更遑论邻县的新化人和涟源人了。他们宁可吃寡淡的紫苏，也绝不肯尝试一下藿香，甚至十分反感藿香那股浓烈的味道。

       我不知道， 这种奇特的现象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文化密码。

        前年，我居住的小区，邻居请了一个朴实勤快的双峰保姆。有一天，年轻保姆特地回老家带了一株藿香，种在邻居的阳台花园里，以备不时之需。中午煮了一碗藿香鲫鱼，保姆满心欢喜地给女主人推介如何美味，谁知女主刚尝一口，就翻江倒海地吐了，连连摆手，说，赶紧端开，我受不了这怪味道。保姆大惑不解，明明是人间美味，怎么到了娄底就成洪水猛兽了？

      某个周末，我请几个朋友来家里小聚，亲自下厨，精心烹调了一道藿香鳜鱼，谁知，一端上桌，满怀期待的朋友们品尝了一口后，无一例外地眉头紧锁，再也不肯伸第二筷，我大失所望。

      只有妻子例外。这个从小在北方长大的邵东女子，生平第一次在老家吃过藿香煮鱼后，便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道菜，痴心不改，让我感叹不已。

三

        几年前，大弟从珠海回老家，无意中发现邻居在一旧铁桶里种了一株藿香，长得生机勃勃，观赏之余，赞不绝口。见大弟喜欢，邻居便慷慨相送，大弟干脆连苗带桶，千里迢迢，不辞劳苦，搬到了珠海。

        谁知，这藿香居然水土不服，刚开始还精神抖擞，没过几天就焉头焉脑，没精打采，虽百般呵护，也无济于事，后才知道，是珠海温度太高，不适合老家的藿香生长。便白天搬到荫凉处，晚上再搬回去，折腾一阵，总算是活下来了，却没了从前的生机。

        去年，我从老家带了一包藿香种子去珠海，叮嘱他种在花盆里，隔日浇水，好不容易等到发芽，却怎么也不肯长大。原想从种子播种开始，可以慢慢适应环境，谁知还是水土不服，如是再三，大弟只好作罢。

      再后来，大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包据说是台湾的藿香种，兴致勃勃地叫小弟在菜园里种上，藿香是长出来了，却怪模怪样，根本不是老家藿香的味道。广东的朋友说，那玩意叫九层塔，跟藿香差不多，也是一种煮鱼的香料。

四

         六年前，我乔迁新居。刚一开春，就迫不及待的要父亲专程从老家连苗带土移植两株藿香来娄底，松了土，施足肥，让她们在宽大通透的阳台上安营扎寨，每天巡看三回，悉心伺候。很快就枝繁叶茂了，我和妻子隔三差五就去市场买一条鱼回家，不慌不忙的在阳台上摘几片肥硕的藿香叶，优哉游哉地品尝着藿香鱼的美味。

        可惜，好景不长。前年冬天，一场旷日持久的严寒让我黯然神伤，我没有提前防护，藿香根冻坏了，春天再没发芽。为此很是懊恼了一阵。藿香退出舞台后，妻子种的三角梅和蓝雪花疯长，根本没有多余的地盘，更是断了种藿香的念想。

五

今年八月，随好友去贵州荔波游玩，在离县城三十多公里的茂兰乡下，我们的车在下榻的农家乐刚停下，妻子突然手指院墙，一声欢呼，“快看，有好多藿香！”我不顾舟车劳顿，连忙奔了过去，半人高的院墙上，五盆枝繁叶茂的藿香，迎风招展，好像在欢迎远道而来的我们。奇怪的是，五株藿香开满了蓝色的花穗，叶片却似乎从没有人摘过。一打探，女主人说，是他丈夫今年从邻居家讨了几株苗，听说花开了很好看，就当花种在几个瓦盆里，根本不知道叶子还可以煮鱼吃。

妻子捧腹大笑，居然有人把藿香当花养！

如获至宝的妻子征得主人同意，把那几株藿香摘了一大袋，放在冰箱里冷藏起来，准备带回家好好享用一番。

第二天一早，起来散步，意外发现住处附近的马路边有两株藿香，残枝败叶，大半截身子埋在泥土里，太暴殄天物啦！我赶忙寻得一把锄头，小心翼翼地挖了出来，用一个结实的塑料袋包好根部，放入润湿肥土，浇水，拎在手上，一路小心呵护，安全到家，完好无损，找出一个上好的花盆种了。三天后，居然长出了新叶。

中秋月夜，我惦记着那盆藿香，悄然来到阳台，蹲下身子，闭上眼睛，贪婪地呼吸着那股久违的味道。

刹那间， 我仿佛又回到了月华如水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