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念

空中草原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0px;">品 悟</b></p><p class="ql-block">古人云:非淡泊无以明志。繁忙中,留一份空间,虽不能常在青山绿水中欢畅,但也可以清茶一杯,落日一轮,清风一袭,酣叹一声,回味一生。淡泊如水,是一种心境,是一种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的境界。放弃世间的纷争、角逐与贪婪,能够平和地对待繁华和诱惑,不苛求人生,淡泊名利、荣辱、苦乐,才能得意淡然,失意泰然,才能有大志向大作为,不为一时之宠辱而投机钻营,不为一己之私利而违法乱纪,始终保持良知和情操的清新洁净,在心底驻扎一湾如水的淡泊。</p> <p class="ql-block">一滴透明的水,如同朝露,闪着清辉,喜洋洋地顺着屋檐滑下来,叮咚一声,潜入偌大的浴池——一只古旧的鱼缸,一口浮着荇藻的水塘,也许是,一洼透明的积水。几片鹅黄嫩绿的落叶,小舟似的荡漾。鱼儿在水中,月儿在水中。许多年前,苏东坡游杭州.枕席水面,听船底江声,看白雨跳珠;夜宿净慈寺,忽听叮咚一声,念及之水,吹烛、披衣而起,踱到庭前,静静地观赏水月交融,耿耿清辉,不觉露水浸衣……</p><p class="ql-block">小时候,我几乎每天都看到类似的一幕——或近在眼前,或早已被刻在书本上:宝玉披着蓑衣,锦灯笼裹在雨帘中,照着地下晕红的水,又照着如水的林妹妹;我淋着雨,在飞溅的水花中奔跑,肩上扛着鱼竿,跑过草地和田塍,去看春江水涨;一只老猫蹲在水边梳洗胡子和爪子,然后专心致志于逗鱼、拔苔鲜、捞取空明的波光;鱼儿摇头摆尾交相唼喋,共同吹出一串串崭新气泡,以炫耀自在,炫耀那澄澈皎然之水……</p> <p class="ql-block">天下至活至润者,莫过于水;诗词歌赋,永号长吟,动人心魂者,又大半源于通灵之水。水之貌,或澄澈如镜,光可鉴人,或微雨纷纷,润物沾衣,或汩汩上升,灌溉井田,或浩浩渺渺,济舟揖,渡航船。水蓄其势,则急浪澎湃,飞瀑冲天,令人逸兴遄飞——那是水的大气象。</p><p class="ql-block">宇宙透明,月亮皎洁,星星晶莹,皆因长沐银河之水。天籁,即流水之叮咚,屏息静听,误以为是心声,不以为是水声。太初有道,道大概就是水,一片混沌汪洋、无处不在、生我育我的水。洪荒时代,没有路,水成了最初的航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又分明取譬于水,因为水最公道。所以《尚书》上说:非水无以准万里之平,非水无以通道任重也。</p><p class="ql-block">但是水,并不自标其大,自炫其势,不,它总是自甘其小,自显其无。</p> <p class="ql-block">小细胞大半是水,却不以水名;乳汁、血液无非水,又不以水名。人在大悲大喜之时,所流之泪,或大颗或小粒,皆是水;成熟的果实,破土的细芽,无非水浆,剥而观之,不一定看得见。古字的“井”,中间有一点;“井”不过是护栏,水只是居中那一小“点”。水不争名,江河湖海则因水而得名。</p><p class="ql-block">水至尊,祟山峻岭,清泉泽之,茂林修竹,溪水滋之,万顷良田,雨水润之;断其水源,即断其根,鱼鳖金珠,既枯且竭。所以,禾苗得雨,万民雀跃,谓之甘霖。雨落在桥下,落在屋檐上,落在叶儿中……如此复沓,不必雕琢,自成好诗。</p> <p class="ql-block">水至尊而所为又至贱。水濯我缨的机会绝少,灌我足的时候极多。无论何物,肮脏时,枯萎时,几乎被人遗弃时,水就涌来了。它专为激清扬浊,拯时救物而来。没有水,这世界就不干净了。人们欢迎春天,恰恰因为春天是水的季节,是世界总体的大沐浴、大洗涤;此时万物如婴儿,日夜在大自然的澡盆中千洗万洗,直洗出个宁馨的希望来。《札记》说:水曰清涤。水岂止洗涤,想想看,一日无水,污秽满目,一周无水,瘟疫必至,一月无水,草木庄稼与人一起脱水……</p><p class="ql-block">小时候,父母将我放入澡盆,为我洗头洗脸,洗脏癖、洗顽皮、洗娇气。我记得父母,我也记得温和滋润的水。但我从来没想到,水有什么可珍惜,我一天倒掉的水,不知多少。以往有挑担卖水的,如今没有,水是自来的。水既自来,水有什么价值?偶尔翻书,见袁宏道言:水最有用,而未尝有声色,自售其用……我矍然而悟,开始注意到水,并且发现,世间成大用者,往往性情淡泊如水,即使如此,还汲汲于洗涤身心……</p> <p class="ql-block">那天晚上,苏东坡之念水、观水,大约正在私下里涤荡胸中之尘虑罢。</p><p class="ql-block">万千心绪,都付与流水。千古悲欢,都诉诸流水。</p><p class="ql-block">借一片红叶,凝愁的宫女将相思写了——当初用什么写呢?不知道,只见她写了之后,轻轻放诸御沟,吹一口气,让它载着渺茫的希望,飘出森森的宫墙外。意中人,在水一方。也许,意中人就是水的化身:痴情,天真而浪漫。</p><p class="ql-block">壮士赴义.满目易水惊寒。忠臣怀贞,无边泪水硬咽。水流入人的襟怀,醇化出高尚情感。它是壮烈,是忠诚,是清操厉节的象征:渔父劝屈原,何必独醒?何必独清?世上唯有水独醒,水独清,屈原不过被水同化。渔父飘荡水面,既歌且吟,肯定是他,含泪将屈原回归流水的始末唱了出来,流传至今。我认识好几位无名的渔夫,撑渡的船夫,他们重义守信,因终身与水厮伴而变得里外透明——他们是水的知己。</p> <p class="ql-block">“同饮一江水,此水何时尽,此恨何时休……”恋情,友情,乡情,同胞手足之情,睦邻友邦之情,都涵咏其中。而漂泊的行者,思归的游子,怀土恋水的村夫野人,唱得尤其悱恻动人。</p><p class="ql-block">李白乘舟欲行,汪伦踏歌送行,是什么歌呢?我想一定是有关水的歌,汪伦者谁?一介村夫,感情竟如此深沉豪放,一定是长期得了水的滋养了——这才使李白联想到深千尺的桃花潭水。在此前后,李白送别知名不知名的友人,诗中的水,比重约1/3,酒也占去1/3。水是无形之酒,而酒不过是有形的水。写水之境界,无过于《诗经》,淡泊甘醇——其时的精神,是水的精神,朴素自然,清新雄健,茫茫荡荡,与人生终极相触,留下蛮荒辽远的遗响——亘古常新的平民歌咏。太白、东坡得《诗经》遗韵,将水的豪放与深沉写到极致。</p> <p class="ql-block">林则徐以待罪之身送别邓廷祯,执手相看泪眼,当此时,香港被占,清净水域布满烟毒,望孤帆一叶,江波万顷,忧思与水谁短长?林氏一生与水相亲,“浚水源辟沟渠”, 念兹在兹的是“滋液渗漉”。赴戍途中,他在镇江会见魏源,将编纂《海国图志》的重任相托——此中深含收复海疆的泱泱大志。病逝的前一年,他途经长沙,泊舟江畔,与左宗棠在舟里相谈达曙,“长江吹浪,柁楼竟夕有声”,所谈何事?水是主题。他用瘦骨嶙峋的手,将廓清水域,挑浚河道,兴修水利的蓝图,画给了左宗棠。而在新疆,他曾以罪人之身孜孜于访水,在吐鲁番,他发现了潜行于地下之泉——“坎儿井”——大喜过望……困顿潦倒之时,能给这位伟人以莫大安慰的,是水。“敬枕一听泉,净涤尘耳。”——如此情调,恰是苏东坡泛舟赤壁,游杭州,夜宿净慈寺观水的情调。</p><p class="ql-block">人生悲欢,总与水相连。所以,水的调子——深沉旷荡的调子,从“诗经”时代、“伊利亚特”时代一直流韵至今,沁人肺腑。</p> <p class="ql-block">听渔歌唱晚,眺万顷碧波、千叶归舟,谁不骤起鲈鱼莼菜之思?桂揖松舟,载酒中流,心随水去。思归的游子风尘仆仆来到岸边,极目天际,孤帆远影,桑梓之情顿作东流西归的长流水。而皎然澄净的古井之泉,总被用来比喻终身不渝的爱国之情……</p><p class="ql-block">祖逖击水,魏武观海,顾恺之难绘钱塘潮——水使人反观自我,人永远无法企及水的境界。孔子唯有与弟子在水中沐浴,才感受到出尘脱俗,与水俱化的欣喜。布衣时代的毛泽东性喜风餐露宿,更醉心于滔天白浪。而邓小平绝非唯一葆有先哲遗风的伟人,他有冲冷水的癖好——此所谓智者乐水吗?</p><p class="ql-block">我想,就爱水、乐水而言,人人都可以成尧舜。</p><p class="ql-block">当尘虑鹊起,诸欲蜂扰,情不自禁念及前人洗耳听流泉、庭前观积水、千里望江波……但我所能做的,是拧开自来水,听它滴滴答答,想象着春潮带雨而来,想象着自己又回到了那遥远的、美丽的水的时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