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山

深山樵夫

<p>  我们徽州有句土话叫做:徽人不蹲家,经营走四方。公元2019年8月12号,农历己亥年七月十二,凌晨三时左右,年轻时候在外奔波了一辈子、八十有六的老父亲他又出远门去了!去一个很远很远的陌生地方!而且走得很急,什么行李都没带,他像往常一样,微佝后背,双手背在身后,自己一个人就这么摸黑上路去了……。</p> <p>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包袱雨伞馃,背了晃溜湫,深渡小划船,顺水到杭州,杭州没处留,转身去苏州……。和众多徽州乡人一样,1949年春节刚过,虚岁才15岁时父亲被回家过完年的堂伯父秉海带到苏州娄门外,来到本宗族人所开的淩洪泰茶叶店做学徒。</p> <p>  在淩洪泰茶叶店里,白天父亲跟着师兄们学做生意,晚上打烊后店堂的桌子一并柜台一理铺盖一摊,夜里几个小伙计就睡在店堂里,清早起来倒夜壶,擦桌扫地,开门迎客。</p><p> 徽商,原明代南直隶,后清代安徽省所辖的徽州府商贾之简称。徽商起源于隋唐,发展于两宋,鼎盛于明清、没落于民国。徽州地处皖南山区,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和庄园。适合耕种的土地少之又少,只有走出去才会有“钱途”。怎么才能走出去?一是读书,二是经商,于是徽州人选择了耕读为本,经商为业的崇儒重贾的道路。经过无数代人的不懈努力,到了明清时期,徽州人在仕途官场有声有色,在生意商场风生水起。</p> <p>  父亲在淩洪泰做学徒迎来了4.28苏州解放和10.1新中国成立的伟大时刻。刚建国社会虽发生重大变革,但生意上还是按部就班的进行着,这样一直持续到1952年的公私合营。</p><p> </p> <p class="ql-block"> 公私合营后淩洪泰茶叶店归苏州商业局领导,店里的伙计也成为了商业系统的职工。解放的春风吹散了旧社会的乌云,回到人民手里苏州沐浴在新社会的温暖阳光之下。父亲在工作岗位上好学上进,吃苦耐劳,被选为商业系统的优秀青年,送进设在北寺塔(报恩禅寺)的苏州商业系统青年培训班集中学习了一个月(上图前排左一是父亲,后排右二是本村的同事汪寿贵。)</p> <p>  学习结束后被分配到市里商业系统下属的其他商店做营业员,父亲浑身散发着青春活力,在平凡的岗位上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几乎年年都获得表彰。</p> <p>  五八年大跃进的那年,一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拍脑袋决定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当时一个在轻工系统上班的徽州歙县英坑的老乡,嗜酒如命,在一次徽州老乡聚会中,对父亲说想和我父亲对调一下,他想去商店上班,这样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弄点酒喝喝。就这样父亲和他对调去轻工系统,被分到位于浒(xǔ )墅关镇上的苏州红叶造纸厂。</p> <p> 一开始在一车间切草和装球班组,那个时候没有劳动防护措施,也不懂得自我保护,整个切草间和装球间稻草麦秆灰尘弥漫,大热天大家都是光着屁股,最多在腰里围块造纸机上换下来的废旧毛毯真空上阵(当时整个厂也就医务室里两个女医护人员),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九十年代(二车间的两个造纸职中女实习生出于好奇摸上二楼装球间,看见几个光身装球的大叔,吓得转身就跑,此事在二车间后工段一时传为笑谈)。</p> <p class="ql-block">淮海战役纪念馆</p> <p class="ql-block">和浒墅关同事、羊阿兴兄长在王杰牺牲处合影</p> <p>  四年后的一九六二年,父亲以做为家在外地的职工去了原料科,成为一个驻外采购员,从此父亲长年在外奔波,足迹远达天津、徐州、南京等地。当时铁路运力低下,难以满足社会发展的需要,好多驻外采购的同事都完不成运输任务。父亲以徽州人在商界的智慧,通过走家属路线,将自己从嘴里省下来的五六十斤全国粮票(当时成年人一个月是28斤口粮)换回运输指标,将原料装车运回苏州,从而有力的保证了工厂的正常生产,因此多次被评为厂先进工作者。</p> <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农村实行承包责任制后,增加了农民种田的积极性,苏州地区农村的稻草麦秆已经可以满足本土造纸厂的生产需要,红叶纸厂撤销设在外省市的采购点,父亲回到苏州。后来就一直在苏州地区/市所辖的吴县、吴江、昆山、常熟等四县的各个公社/乡镇的采购点(草场)轮流驻扎(太仓、沙洲两县没蹲点过),一直到退休回歙。</p> <p> 八二年放暑假,回老家休息的姑父将我带到苏州,当时记得是第一次坐长途客车到杭州,然后第一次在武林门换乘夜班轮船到苏州南门码头,第二天早上上岸后去姑父工作的吴县车坊镇,父亲再去车坊带我到昆山县石牌镇他蹲点的草场。在那里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暑假,第一次看到一望无际的苏南平原上无边的稻田、第一次坐农机船到石牌镇上去,第一次品尝了正宗的野生阳澄湖大闸蟹(记得那时几块钱就能买好几斤),第一次阅读了父亲桌上的《隋唐演义》。临近开学,父亲送我回家,我第一次坐到苏州的火车;在苏州市区临顿路和干将路交叉口的厂办事处招待所停留三天,带我去浒墅关,我第一次看到高大的造纸车间和轰轰作响的造纸机;带我去观前街,第一次进苏州大光明电影院看了刚上映的武打片《少林寺》;第一次去苏州人民商场购物,第一次吃上海光明牌冰砖,第一次玩了拙政园……,这对于一个从小生长在皖南山区农村的孩子来说,就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没区别。</p> <p class="ql-block">父亲在昆山供销职工学校的留影↑↓</p> <p class="ql-block">  八四年初父亲任昆山小组组长,小组办公点设在昆山县供销职工学校里招待所二楼最大而且唯一带阳台的房间,四个铺位,平时就组长和会计两人,另外两铺给到小组来办事的驻站员临时住宿用。那年暑假我在学校教学楼六楼电教室里第一次通过大彩电,观看了洛杉矶奥运会和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白天父亲到各乡镇驻扎点去检查工作的时候,我做完作业中午就自己去食堂买饭吃。休息天带我去了亭林公园,从此记住有一种花叫琼花。</p> <p class="ql-block">在吴县(今相城区)渭塘镇蹲点的留影↑↓</p> <p>  八五年父亲调到苏州城北四五十里的吴县渭塘蹲点驻站,放暑假我带着堂叔从杭州坐船到苏州,叔叔弄了几十斤他自己炒制的茶叶过来卖。我还带着他坐公交到娄门的苏州动物园去玩,第一次看到老虎、狮子、梅花鹿……。八六年暑假我又带着母亲到渭塘。父亲告诉我“路长在嘴上”,意思就是不会走就多问路。那两年暑假里,我还挣了好几十零用钱,轮队来装运稻草麦秆,人手不够,我就去做小工,帮轮队把柴草从草堆搬到驳轮上……。</p> <p class="ql-block">↑后排左一起:父亲、曹德元、邹鸣孝、山松、马昶</p><p class="ql-block">↓前排右一是父亲</p> <p>  父亲在站上比在小组里做组长惬意,他在草场的边边角角里开荒种菜,还养养鸡。草场上二三十个大草堆,上千担草料,草堆上的谷粒麦粒到处都是,鸡都吃的肥壮。此时的父亲就俨然如同一个田舍翁,年底了还能带不少鸡蛋和杀好的鸡回家过年。</p> <p class="ql-block">父亲母亲和小舅小舅妈的合影↑</p> <p>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1993年父亲退休回到家乡,和母亲一起伺候着祖母,直至05年正月十四祖母以91岁高龄辞世。</p><p> </p> <p class="ql-block">  父亲性情平和、喜静、与世无争。母亲上山下田,他基本都在家里看门,坐在门口或门边读书看报,到了时间就去做菜烧饭,下午有空也偶尔会打打小麻将消磨时间。他每天中午晚上喝点小酒,也从不贪杯,中饭一两半晚上二两白酒,遇到婚嫁喜庆会稍微多喝一杯。七十五岁过后,身有小恙,医生叫他戒酒,他就此告别烈性白酒改喝绍兴黄酒。</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父亲的工作日记本扉页抄录的陈毅元帅语录</span></p> <p class="ql-block"> 父亲从小离家学生意、做伙计出身,养成严谨认真、克己奉公的品质。有一年夏天他回家休假,正值生产队里收黄豆的时候,一天下午离家30米的圆门坦上豆场已经结束,打好筛净的黄豆全部送入仓库,我午睡起来就去晒坦的边角落的灰土里捡黄豆,想第二天拿去豆腐坊换臭豆腐回来给父亲下酒。父亲进厨房看见桌上大半米升的黄豆,就问我哪里来的,我说圆门坦的角落里捡的,他就硬是叫我把豆子交到屋后的余庆堂去,当时生产队的粮仓设在我们宗族的祠堂里。没办法,我只能听他的,把豆子送还生产队。</p> <p class="ql-block">父亲的大舅程正昌、大舅妈吴桂宝。</p> <p class="ql-block">  祖母她姐弟五人,祖母最大,手下还有三弟一妹,19岁那年春节嫁给祖父,当年阴历九月十三生下父亲。大舅公程正昌比我父亲大去12岁,同属狗。大舅公15岁那年下半年,在苏州横塘潘万成酱园(来自徽州歙县南乡大阜的苏州贵潘--清乾隆五十八年状元潘世恩家族产业)任副总经理,才四十二岁的太外公程元庠因病英年早逝,第二年16岁的大舅公离家接替父职到潘万成酱园(解放后改成苏州为民酱制品厂)做伙计,他做为长男用稚嫩的肩膀挑起了家的大梁,一直工作到1983年底退休回歙县白杨。大舅公和父亲舅甥俩同在苏州工作了一辈子,两人的单位都在京杭大运河东岸,相距不到十公里,一个在西南郊横塘镇,一个在西北郊浒墅关镇。退休后又树高千尺叶落归根,回到了家乡徽州歙县南乡的白杨和洪琴。</p> <p>  太外祖家在歙南白杨上祁村(俗称上程),离我家也就10里路,但白杨如同一个脸盆,东南西北进出白杨的五条路都要翻越高岭。大舅公退休前,每次回家都是坐车到我们村前郑坑店下车,然后进我家稍事休息,喝点热水,再回白杨。过完年又是女儿挑着行李,天不亮就送他走长坑岭到我家再去郑坑店乘苏州车。父亲年年春节都要翻越高高的长坑岭去给三个舅舅拜年,后来虽然年事已高但还年年坚持,从没中断过。</p> <p><span style="font-size: 15px;">三舅公、父亲</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祖父、大舅公</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15px;">八零年春节正月初五雪后拍摄于白杨</span></p><p><br></p> <p class="ql-block"> 17年春节父亲实在是走不上察坑岭(长坑岭更高更巉,后岭虽平缓但路太长)了,才没去白杨给三个舅舅拜年了,由我代替他去的。正月底二月初长父亲是2岁的二舅公程正生因突发急性肾衰竭走完了人生路与世长辞,享年86。二舅公的离去对大舅公的打击很大,半年后的农历七月十二,大舅公也离我们远去,享年96岁(一年后,大舅奶奶也追随大舅公去了,同样享年96)。如今祖母的弟妹们还剩下96岁的小姨婆程桂娣(比祖母小10岁)和87岁的三舅公程正恒(就比父亲大几个月)。</p> <p class="ql-block">父亲二舅程正生</p> <p>  前年下半年父亲感到走路老是气不顺,春节期间和我说,我还以为是年轻时候在红叶纸厂稻草麦秆灰吃的太多,加上天气寒冷,是老慢支和肺气肿的原因引起的老毛病,认为开了春天气转暖就会好的,也就疏忽了。开春后不但不见好转反而严重了,清明过后再去医院检查,CT做出来医生说情况不好,左肺下叶严重占位,而且身体出现骨转移,肋骨有骨折现象……,难怪父亲老是说浑身疼,时不时吃止痛片。</p> <p> 一生从未生病住院的父亲住进了歙县人民医院,但医生说鉴于父亲已经86岁高龄,已经不能再手术和化疗,连个肺部穿刺都不能做了,只能保守治疗,配中草药回家吃,在医院呆了两周后父亲回到了家。</p><p> 一开始精气神尚可,但到七月份中药已经遏制不住病情,腹部出现腹水逐渐隆起,双下肢水肿,七月底再次送他去住院,医生通过一系列检查后,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说:你要有思想准备,他这种情况就在这一两个星期随时都要“走”,挂了五瓶白蛋白后,检测报告中的数值不升反降……。</p> <p>  入院之后每天早上他都是自己起来洗脸刷牙梳头上厕所, 我也每天傍晚时分都帮他洗澡换洗衣服,只是吃的越来越少了,我强行喂吃水果他还说我最烦。最后几天摇摇手不要洗澡了,有点嗜睡,睡醒有点迷糊搞不清楚时辰。8月10号他提出来要回家了,11号帮他擦了身,剪剪指/趾甲,准备12号结账陪他出院回家再给他刮刮胡子理发。11号上午表姑回白杨给大舅公祭祀中元节,下午还赶回来炖排骨汤送医院里来,我喂了父亲喝了小半碗汤。晚上还和他聊天说起昆山小组的事,他当时的神智很清楚,说组长是他自己,会计是承惠中……。九、十点钟父亲睡了,我也渐渐睡着了,到了点把钟我被他喘气声音惊醒,像猫打呼噜的声音,我感觉不对于是就去叫护士,小护士来打了一针平喘针后,声音平伏了,过了约半个小时,又喘起来了,再去叫护士,护士再去叫醒医生,医生赶过来一看情况立马叫护士上监测仪器,仪器显示血压已经跌到46了,心跳也在直线下降,再看看瞳孔,瞳孔对手电筒光基本没反应了。医生说人不行了,赶快送回家。</p> <p>  两点过后我和半夜赶来的姑表哥用担架把父亲抬上雇来的车往家赶,从医院到我家有50里路,加上修路还绕道稠木岭。车到村末,把父亲抬下来,我呼唤父亲: 爸爸,我们到家了,到村末树林下了。此时的父亲已经没有一点反应了,上车时还在微微起伏的喉结已经静如止水,父亲走了!我心里强忍着悲痛,艰难的迈开双腿,一路抬着父亲往家走……。当时明月已偏西,清辉撒在村末的道路上,时针指向农历七月十二,也就在两年前的农历七月十二,父亲的大舅走完96年的人生路……。</p> <p>  将父亲抬进家后,放在上首我回家小住睡的房里,又在堂妹夫的陪伴下按照家里的徽州习俗拿了香纸和一枚硬币去村前小河“买水”回家同母亲一起给父亲洗脸、梳头、刮胡、擦身、更衣……。8月13,农历七月十三下午,在各位亲友和隔壁邻舍以及宗室族人的帮助下,我和儿子把父亲送到水口外墨鹰晒翼山上入土为安了。在棺材盖合起来的那一刹那,我再也忍不住心中无限的悲痛大声的哭了出来。</p><p> 堂上尚留训子棍,屋里已无唤儿人!父亲走了,他再也不会在电话里叫我的名字了,再也不会烧好饭菜等我回家吃饭了,再也不会送我去郑坑店车站等车了……。</p> <p> 时光茬苒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今天是阳历6月12号,还有两个月就是父亲离开我们一周年祭日。心里一直感觉父亲没走远,他还坐在家门口的藤椅上看书读报,他还在等我回家去,已经为我泡好了毛峰新茶,家里桌上菜尚热酒尚温……。父亲,我亲爱的老父亲,如有来世我还做您的儿子!骑着你的肩膀上徽州府……。</p><p> </p><p> </p> <p>  本美篇已经拖了大半年,每次写写就眼泪婆娑写不下去了,本月21号是父亲节,今天终于强忍着泪水把它赶出来了,谨以此怀念我的老父亲。 </p><p> 父亲名讳:淩大luo<span style="font-size: 15px;">(门内一犬,徽州人独创的地方字之一,一般用做人名,也就是06年央视春晚小品《招聘》里那个字)</span>,宗族名曰: 家和<span style="font-size: 15px;">(徽州淩氏第四十七世、家字辈)</span>,安徽徽州歙县南乡洪琴人,生于1934/10/31(农历甲戌年九月十三),逝于2019/8/12(农历己亥年七月十二),享年86岁。</p><p> 2020年6月12日凌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