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风

秋漪微澜

        马上要到老公生日了，前几天他问我：今年是给咱爸买点啥呢？自从婆婆走了之后，公公一直反对儿女们在年节或生日的档口张罗为他排场，说是，现在生活这么好，我啥都不缺，你们只要平平安安，比给我买啥都强。但是，在这一点上，老人家往往是反对无效，本来么，多少年的规矩了，哪能说改就改得了呢。

         记得我们刚认识不久，有一天，他也是这样问我：快到我生日了，你说我该给我爹妈买点什么好呢？我当时有点转不过弯来，问：你是说你过生日，要给你爸妈买礼物？他说，也算不上什么礼物，就是些他们平时喜欢又舍不得买的小点心、小物件啥的，值不了几个钱，我们家都这样，“儿的生，娘的苦，买只烧饼敬老母”，这是我爸常说的。我有些诧异，因为那个年代，伟大领袖的生日是普天同庆的，自己的生日很少有人操办，更别说儿女记得在生日时感恩父母了。不过打那以后，我也学会了在自己生日那天买些妈妈喜欢的吃的零食、小物件送给她，后来生活好了，有时也去饭店点几个她爱吃的菜，大家陪着老妈乐一场。再后来，弟妹也跟着效仿。

          我们结婚之初，因为单位的福利房没下来，在家里住了一段时间， 以我当初的观察，我觉得公公婆婆的婚姻并不是很般配。他们结婚时，公公已经是吃公粮的国营工人了，婆婆却是个农村姑娘；公公参加工作前毕业于兖州当时的最高学府—滋阳中学，也就是如今兖州一中的前身，这种学历，在当时也算个知识分子了，而婆婆却一个大字不识，据说结婚前连个大名（学名）都没有，婚后去做临时工，报名时工友顺口给她起了个正式名字，叫周秀华，婆婆欢喜的不得了，只不过这仨字她一个都认不得。就是这样的一对儿，生活在那个年代，却琴瑟般的和谐，我结婚后的几十年里，从没见过老两口激烈的争吵过，更别说打架了，那种默契，就像前世他们是一体的似的。比如好多次，公公下班回来，把自行车往墙角一叉，便一头钻进厨房，掀开锅盖一看：哎呦，我正想吃这样儿呢，可巧你就做好啦。有时公公下班捎回一把青菜，婆婆说，正想去买呢，你就带回来了，真巧！有一次，我们一家人吃过饭出去散步，已经走出好长一段路了，忽然刮来一阵小风，婆婆抱了一下膀子说，怎么这会子又起风了？公公马上转回身说：我回家给你拿件坎肩去，边说边匆匆往回走。

        我后来私下里问老公：按说咱爸妈并不是那种特别有共同语言的夫妻，可他俩咋就那么恩爱呢？老公说，但是他俩有共同的特点你看出来没？我说，啥？他说：善良、知足、感恩。说起这事，还真得讲讲那段改变了个别人命运的小故事。

          据说那时老公才七八个月大，公公婆婆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母了。婆婆的老母亲也被从乡下接过来跟他们一起住，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只靠公公一个人的工资，日子过得挺紧吧。但就在这时，婆婆却坚持收养了孩子们的一个堂姐。因为这个七八岁的女孩母亲刚刚病故，婆婆看她没人照顾怪可怜的，便揽在自己膝下。有一天，下着毛毛细雨，婆婆刚把老喜（老公的乳名）哄睡放在院子里土坯房的一个小床上，自已去厨房打点饭食，这时，堂姐放学回来了，也许是出于习惯，也许是不愿帮大人拉风箱，反正不知咋想的，她一头钻进土坯房，抱起还在熟睡老喜就去了大门口，婆婆有点生气，大声呵斥道：你这妮子！他还睡着呢........，谁知话音未落，那间土坯房竟然“轰”的一声塌了顶！惊得所有人目瞪口呆。婆婆喃喃的说：我的儿，你记住了，你姐可是救了你一条命!打那以后，公婆更是认准了，善为人之本，无论做什么事，只要从善念出发，多替别人考虑，走到哪里都不会出啥大错。

        在一起生活时间长了，我真切感受到了公婆为人处世的另一个持点：施恩不语，知恩必报。那时，家家都不富裕，农村的生活更是艰难，婆婆家是农村的，便经常有农村亲戚到家里来寻求帮助或打秋风，每当这时，作为家里的”财政大臣”，婆婆总会多多少少的接济他们一些，实在不行，也会倾尽家里所有，为他们做顿好饭，边让着他们多吃边说，真对不住，也帮不上你们的大忙。好像她欠着人家似的。我记得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家里由于孩子们陆陆续续都有了固定的工作，经济上明显宽松多了。有一回一个邻居到家里来，坐了半天最后说，他们家出了点事，需要3000元钱，一家人凑不出，只好来我家，看能不能借一下，三五个月就还清。那个年代，三千块钱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了，很少有哪个家庭能一次性拿出那么多钱。可公婆并没多说，两人简短得商量以后，答应明天去银行取钱，后来这笔钱被对方拖延了七、八年，直到婆婆去世前才陆续还清。过后我问婆婆，那么一大笔钱，您说借就借出去了，他要是不还咋办？婆婆说，那是家厚道人家，不是碰上天大的难事，他是不会张嘴问咱家借钱的，这人哪，张嘴求人，就像赶着鸭子上架， 难着哩，可这世上哪有不求人的人呐？后来，那钱久不见归还，我们有时就对婆婆嘀咕，借人家钱这么久不还，经常见面您就不会给他提个醒？婆婆说，他要是有肯定早还了，他要是没有，你问八遍也白搭，谁家还没个难处呢？

       可以想象，当初，这么一大家子人，老的老，小的小，像条风浪中的船，一路颠簸着走来，到现在，真正成了儿女们幸福的港湾，这里面父母的付出肯定是巨大的。但是，我们做儿女的却从来没听到公婆的任何一句怨言。据说婆婆年轻时，共和国刚刚建立，到处缺乏建设者，婆婆找个正式工作并不困难，可无奈身边儿女拖累，没法出去工作，直到去世，仍是普通的家庭妇女。有时，在家闲聊，我故意调公婆的胃口，我说，如今我们一家只一个孩子大人就焦头烂额，你们当年一拉扯五、六个，一定吃了不少苦吧?说给我们听听。公公说：都过去的事了，有啥好说的？有道是”大功不表，一表就了”；婆婆说：就是，有啥好说的？好话说三遍，鸡狗不待见。其实婆婆说的并不全对，因为她对于那些有恩于自己的人和事，不知道要叨叨多少遍，就连某年某月某日某人给过她一碗菜豆腐，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一再叨叨。

         在我们家里，主事的始终是婆婆，别看她一个大字不识，全家人都听她的。公公常说，咱家最民主了，谁说得对就听谁的，但据我观察，婆婆说的有时不一定全对，但只要无伤大局，公公一般只是笑咪咪的听着，应着。如果我们提出异议，公公这时摇身一变又成了和事佬：都是一家人，何必较真，大方向不错就行，家合万事兴呢。真要遇上大事，公公又成了家里的主心骨，那年老公做生意一下子赔了三十多万，公公知道了，见面第一句话是：爸爸只看重儿子，不看重钱。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人家那种饱含着沧桑的淡定、大度和从容，着实让我们望尘莫及。

         公公婆婆永远都是笑呵呵的，所以我们这个家里从来就不缺少笑声，婆婆在时，我们最享受的是，每到星期礼拜或节假日，一家人聚在父母身边，欢声笑语，其乐融融。那种家庭气氛，能让你忘却一切烦恼，重新积蓄起新的能量。我有时很好奇，觉得他们这种超强的涵养和气度是不是与文化教养有关?可婆婆却不识字，那是与生具来的吗?有一次我很正式的向公公提出了这个问题，没想到他却用一副对联回答我：“性刚强皆因经验少，言和顺都是磨难多”。

          如今，婆婆走了也快二十年了，老爸坚持独身，按照他的建议，我们与他始终保持着“一碗粥的距离”。只有小妹住得离他最近，上下楼，小妹不仅心细，还十分孝顺，这让我们特别放心。我们知道，老爸凡事习惯先替对方考虑，生活中只要能自己动手，绝不麻烦别人，包括自己的儿女。但毕竟马上要进入米寿之年了，前几天小妹因女儿生产要去大连住一个月，我们俩便接过了近距离照顾老爸的接力棒，具体分工是，他负责做饭，我负责打扫卫生，第三天，老公送完早点回来对我说，这下好了，也不知道是我伺候咱爸还是咱爸伺候我，一大早他老人家就烧好水，做好粥，弄齐小菜，等我买好包子上楼一看，全齐了！

       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是我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