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养女

秋漪微澜

<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nbsp; &nbsp; &nbsp; &nbsp;这几天,全家人都为了一件事兴奋着,那就是,几经波折,我们终于找到了毛毛的亲生父母。真不容易!二十一年了。在旁人看来,那个曾经在情感的漩涡中晃荡的黄毛小丫头,转眼的功夫就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秀外慧中的女大学生,看着养眼,想着甜心。可常言说的好,台前一阵风唱念做打,幕后一窝蜂锅碗瓢勺,二十多年的情感煎熬、沉重的背负、甚至生离死别,早已沉淀在我们心底,孩子当然不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更不知道。有道是,秋风未了雁归去,春江水暖鸭自知。</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nbsp; &nbsp; &nbsp; &nbsp;二十一年前。那时,我和老公已结婚六年,先后怀孕四次,均没有保胎成功。我们倒没什么,婆婆却很着急,先后几次动员我们领养一个孩子,我和老公都不同意,特别是我本人。一是我对自己还没丧失信心,毕竟还年轻。再说了,即便是真的终身不育,我想我们也没必要养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往大了说,现如今全世界无子女家庭(现在叫丁克一族)多了去了,人家大多是故意不生的,未必就是坏事;往高了说,我们敬爱的周总理一生无子女,人家可是伟人,何况如此渺小的我们!然而,母爱是伟大的,却也是固执的。八七年二月,我又一次怀孕,由于前几次的教训,这次没在第一时间内禀报婆婆,主要是怕她担心。没想到三个月后,她老人家竟然该出手时便出手了。</h3> <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nbsp; &nbsp; &nbsp; &nbsp; &nbsp;那个粉红色的小人儿,我见着她时是她刚刚出生大约四五天的时候。那天是个礼拜天,我和老公照例每个礼拜天都要回家,一进家门,公公就迎了出来,有些神秘的说,快进里屋看看吧,准给你们一个惊喜。这一惊,实在是非同小可,真就没顾得上喜。我的第一感觉是,很心酸,更自责。我知道,都是我这个不争气的肚子给挤兑的,婆婆之所以做出如此举动实在是用心良苦。</span><br></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nbsp; &nbsp; &nbsp; &nbsp; &nbsp;我跟婆婆感情笃深,情同母女。早先,我跟老公谈恋爱,无论是长相、家境还是工作单位(那时我还在一家“大集体”的小工厂工作),我都处于劣势,唯一的相同经历是,我们都当过“黑五类”的狗崽子,他爸跟我妈妈解放前曾同在一个中学读书 ,算是世交。婆婆没文化,可她却懂得“为儿疼媳妇”,结婚以后,我明白了:原来这世界上还有两个最疼我的人儿,不,确切的说,应该是“宠”。结婚前,由于妈妈一个人拉扯着我们姊妹仨,又当爹又当妈,所以她是疼孩子但决不宠孩子。而我的幸运就在于,作为一个女人,同时被老公和婆婆宠着的可不多。</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nbsp; &nbsp; &nbsp; &nbsp; 我说这些的意思是说,他们对我越好,我的负罪感就越强,心里越堵得慌。当婆婆知道我已又一次怀孕的时候,并没任何为难的表露,只是说,这孩子命苦,听说她爹娘因为超生才舍了她的...既然已经抱来了,就先养着吧,孩子这么弱,要是再送走没准就养不活了。再说了,你这种情况总得再观察观察。实在不行,妈给你们养着,将来咱俩闺女也有个伴不是?我说,妈咱还是赶快给孩子找个好人家吧,要俩孩子人公家不允许。</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nbsp; &nbsp; &nbsp; &nbsp; &nbsp; 在这个问题上,婆婆竟然如此固执,到底坚持把孩子留下了,还给她取了个乳名,毛毛。</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nbsp; &nbsp; &nbsp; &nbsp; &nbsp;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寸,就在那个兔年,我们家孩子大丰收了,从年头到年尾一个接一个,婆婆一下子收获了四个孙(外孙)女,还不算毛毛。这倒好,一窝小母兔。小姑子的女儿只比毛毛大俩月,因其夫家在外地,孩子需要婆婆照看,我女儿就更不用说了,妈那时已经当了省人大代表,整天参政议政还忙不过来呢。于是,仨孩子都撂给了婆婆。</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nbsp; &nbsp; &nbsp; &nbsp; &nbsp; 那段时间,我切身的感受就是三句话六个字:闹心、烦心、操心。老公倒是意外得福,正赶上单位选拔人员去上海专业进修两年,走时离女儿出生还差仨月呢,学成归来时女儿都会喊爹了。现在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我那时的生存状态应该是,上班面对一个厂长和一堆文件(我在厂部干文秘);下班面对两个老人和一群孩子(婆婆请了个小保姆,十四岁,充其量算是个大孩子)。在班上心里像长了草,毛糙糙的,一阵风都能把心绪吹回家;回到家又像心里撂了块砖,死沉,又想赶快上班去,好减减负。真恨不得把这仨孩子放到拉丝机上拉一拉,赶快长大不就完了吗!</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nbsp; &nbsp; &nbsp; &nbsp;这种情况下,婆婆的处境可想而知。她体力上的负担无处可卸,心理上的负担更得不到排遣。有一次,大哥不知为何心血来潮,说,妈,这孩子你放心养着吧,将来没人要我要。这下婆婆高兴地竟如祥林嫂捐了门槛,几次哄着毛毛喊爸爸没成功,便急得不行。可惜后来大哥又宣称不要了,这打击不算小。</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nbsp; &nbsp; &nbsp; &nbsp; &nbsp;直到婆婆一病不起,我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人常说,哀莫大于心死,衰莫过于心累。可是一切都晚了,眼看着婆婆一天比一天衰弱,我们已无力回天,真是追悔莫及,只能在病床前一遍遍的安慰她,妈你放心,我们一定好好的把毛毛养大。这世上,有谁能在与死神的拔河比赛中最终获胜的?婆婆到底去了,那年,她正好六十六岁。</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nbsp; &nbsp; &nbsp; &nbsp; 也许毛毛这孩子真的与我们有缘,有些现象简直无法解释。比如她的乖巧。按理说还不会说话的小孩子根本谈不上自我控制能力,更不会察言观色。可毛毛打小就出奇的乖,好像知道自己的身份似的,从来不与其她姐妹争抢,哪怕是自己手里正摆弄着的新奇玩具,只要别的姐妹伸手,她会马上放弃,眼睁睁的看着别人玩。我女儿是公认的“荒唐王”,十一个月就会走路,歪歪斜斜不管不顾的往前冲,经常被摔得鼻青脸肿,浑身脏得雷人。毛毛直到一岁三四个月了才小心翼翼的蹒跚学步,不抓住点什么,她是绝对不迈下一步的,小心的让人心痛,所以,直到学成,她几乎没挨过摔。也许我们某些不经意的亲疏举动在心理上暗示了她,(我敢发誓,这绝不是故意的,比如下了班一进家门,必定先把自己的女儿揽入怀中。)毛毛一般不会主动与我们亲热,而是一味的缠着奶奶,仿佛奶奶的怀抱才是最惬意最安全的所在,哪一会儿见不着奶奶,也不会大哭大闹,只是哭丧着小脸到处找,找着了,便钻到奶奶怀里撒娇。如果此时我们把她从奶奶怀里抱过来,她也并不挣脱,而是很乖顺的坐在你的臂弯里,绝然不会像我女儿那样横抓竖啃的弄你一身一脸的鼻涕唾沫。据说有一次,婆婆肯定是感觉快扛不住了,悄悄地找了一户人家想把她送走,正准备着,毛毛却莫名发起了高烧,婆婆立刻自责起来,马上回绝了对方,发誓再不起这种念头。说起来也怪,那孩子的高烧说话便悄然消退,两天后恢复如初。所以婆婆常说,这是上天的安排,就像一只迷路的鸽子,无意中落到了我们家,这就是缘分。如此,毛毛便得了自己的学名:梦鸽。</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nbsp; &nbsp; &nbsp; &nbsp; &nbsp;随着一天天长大,为了让孩子有一个健全的心理成长过程,我和老公自然要担当起爸爸妈妈的角色,告诉她跟妹妹梦遥(我女儿)是双胞胎,对外人则称“我们家大女儿”。</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nbsp; &nbsp; &nbsp; &nbsp;大女儿六岁时,我们发现她没事就喜欢涂涂画画,好像很是那么回事,再加上她本身就喜欢静,干什么都很认真,便把她送到本市有名的画家关老先生那儿学画,每周一节课,从此便没间断,一学就是十二年,直到高中毕业。事实证明,我们为她选择的这条路无比正确,考大学时,正是得益于这种艺术专业的资本,才使她顺利走进了重点大学的校门,这是后话。</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nbsp; &nbsp; &nbsp; &nbsp; &nbsp;记得毛毛开始学画画不久的一天,是个三八节,我下班后发现桌上铺着一张图画纸,仔细一看差点就把我笑翻:那上面是一位胖胖的妇女,头上系着一条比红领巾还小的头巾,五官挤兑的像个豆包子,身上各部位比例无一处协调,手上却 捧着一朵很是抢眼的花儿,旁边歪歪扭扭的写着:祝妈妈三八快乐!可惜现如今那张充满稚趣的图画不知被弄到哪儿去了,不然若干年后没准儿会成为某某大画家的童年画作呢。后来每逢我的生日、母亲节等,毛毛不时会送给我她特意创作的作品,拣喜欢的,我也会仔细保存起来。其中我最喜欢的,是她高二那年母亲节送我的一幅颇具功底的工笔人物画,被装帧在一个精美的小画框里。画面上,一位美丽、端庄的母亲被一朵朵竞相绽放、绿掩枝头的荷花簇拥着,远处,碧水连天,花团映日,那种静谧与祥和如汩汩流淌的清泉,沁人心脾,旁边配一行隽秀的行书:妈妈,母亲节快乐!而作为两个女儿的父亲,老公最得意、时不时就向人炫耀的,是他吊在车窗前的那个中国结吊坠,结心是两面绣字的十字绣,由两个女儿合作完成,大女儿绣的是“平”,小女儿绣的是“安”。去年感恩节那天,我和老公分别接到了两个女儿发来的短信,其中毛毛写的是:“爸爸妈妈,今天是感恩节,女儿感谢您们二十一年的养育之恩”。</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nbsp; &nbsp; &nbsp; &nbsp; 二00五年,我们家双喜临门:两个女儿高考告捷,分别考入了上海大学和湖北黄石理工大学,多年的心血没有白费,全家人兴奋的心情难以言表。那年秋天,我跟老公一起送毛毛到湖北上大学,一路之上,孩子快乐得像只小鸟,一会抱着爸爸的肩膀,一会又拽着我的胳膊,一直在我们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由于送孩子的家长太多,当我们赶到学校时,学校的招待所及周边像样一点的宾馆全部满员。负责接待我们的大都是在校的高年级学生及学生会干部,他们告诉我们,实在不行,只好在附近的农家旅店先凑合一下,并且热心的为我们带路。</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nbsp; &nbsp; &nbsp; &nbsp; &nbsp; 我们即将入住的这一家离学校不算太远,外表看是一幢较为气派的二层小楼,店主也就是这家农户的主人,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说是正好有三人间,一晚上二十块。我们拿了钥匙高兴地往里走,正庆幸捡了个大便宜,可一开门却有些傻眼:屋子里随意摆了三张锈迹斑斑的小铁床,床上的东西基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枕头上因油渍透着亮亮的铅色,墙脚还挂着蜘蛛网,满屋子干霉菜的味道。我们三个站在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问毛毛,这……能住吗?毛毛说,我倒没什么,就拍妈妈不习惯。瞧这孩子多会说话,齁精!虽然天色已晚,我们仍毅然决然的坐了近一小时的车找到市里的一家宾馆,卫生条件还好,只是没有三人间了,毛毛说,没关系,我跟妈妈睡一张床。我故意逗她,你都多大了?还跟妈妈睡!</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nbsp; &nbsp; &nbsp; &nbsp; 其实,近几年来,我们逐渐感觉到,毛毛对自己的身世越来越敏感,有时甚至表现出种种质疑。比如长相,身体各部位特征等等。毛毛眉心处有一条胎里带的刀疤痕,医学上称为硬皮症,无法治愈并且随着年龄增长不断延伸。18岁那年,我们专门带她到一家大医院做了美容整形手术,疤痕除掉了,疑问却日益加深:为什么这种很有可能是遗传性的痕迹,家族其他成员却没有?为甚麽自己和妹妹的年龄差距这么小?为什么,为什么...终于,在上大三那年,有一天,我突然收到她发来的一条短息:“妈妈,听人说,我是抱养的,是真的吗?”我立刻回复:“别听他们瞎说!你永远是爸妈的好女儿。”本来我们约好的,在没找到她的亲生父母之前,尽量回避这个话题,能瞒多久就瞒多久,避免无谓的伤害。可这种种迹象让我们预感到,那一天,就要来了。</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nbsp; &nbsp; &nbsp; &nbsp; 去年暑假,左思右想,我们决定把真相告诉孩子,毕竟她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知情权。<span style="-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看着泪流满面的女儿,我的心真的很痛,很痛。我对她说 ,孩子,我们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把你视为己出。为了弥补你血缘上的缺憾,多年来我们一直在找寻你的亲生父母,将来不管是找得到还是找不到,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女儿。泪光中,我看到毛毛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知道,那一刻孩子的心中肯定乱极了。</span></h3><p style="font-family: -webkit-standard; white-space: normal; -webkit-tap-highlight-color: rgba(26, 26, 26, 0.301961); -webkit-text-size-adjust: auto;">&nbsp; &nbsp; &nbsp; &nbsp; 今年春节刚过,家里突然来了一位中年妇女,说是四年前曾在我家帮过工。在她的引导下,老公慢慢想起来了。原来四年前,我家新开工的厂子要建一个大车间,建筑工人大多来自市区东部周边的农村。因为当时听接生人员说过,毛毛的亲生父母有可能来自城东的乡下(可能是为躲避追查,他们没敢在医院留下真实姓名和地址),于是老公几乎养成了习惯,只要碰上城东各村的老乡,都会顺便打听一下。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位中年妇女正是毛毛亲生父母家的挨门邻居,她对当时的情况了如指掌,回家后立刻把信息传递了过去。就这样,在四年前,这家人就已悄悄的把相关细节做了认真的核实,并确认无误。可不知为啥他们四年来却一直不动声色,直到现在才真正浮出水面。为了慎重起见,我们瞒着孩子又一次核实了诸多细节,并进行了初步的医学认定。面对几乎完全吻合的细部特征,我们的心情无法形容,这真是梦里寻她千百度,一朝面对更酸楚。女儿马上就要大学毕业了,我们该以何种方式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她又会以何种心态直面这场血浓于水的洗礼?我们不知道。</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