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更夫

三江闲人

                           最后的更夫

                                     一一玉龙随笔之一

                                           杨钧儒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

        少小离家初入职场，我独自蝸居在玉龙镇一间破旧仄逼的小阁楼上。每到夜半三更时，常常被“咣一一咣”的锣声和“小心火烛”的呼唤声惊醒。那锣声的敲击及人声的呼叫方式显然经过拿揑，独具匠心，以致发出的声响由远及近，由近及远，不大不小，不惊不乍，节奏徐缓，宛转低沉，音韵悠长，在幽深寂寥的夜空中久久迴荡。

        那是更夫周兴发在报时巡夜。

        自古以来，玉龙镇一直保留着夜晚“打更”的传统。

         天分两极：白昼与黑夜。夜分五更：戌时为一，亥时为二，子时为三，丑时为四，寅时为五。戌时天渐黑，寅时天渐明。旧时，在漫漫长夜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们进入梦乡，万籁俱寂，只有更夫像夜间的护卫，为乡亲们守望一方平安；像刻度精准的座钟，记录着一分一秒的时辰。每隔两小时，便只身游走街头，融进茫茫夜色，举起手中的锣槌。全镇的人们便通过更声感知时间的流逝，感受平安祥和的心灵慰藉，在更声中入睡，在更声中醒来，甚至在更声起落中生老病死。

        应当说，打更的历史源远流长。

        古代，最早的打更源于巫术，主要起驱鬼的作用，受人尊敬的巫师才配打更。以后，在缺少精准报时手段的年代，神州大地，天南海北都曾流行打更报时的习俗。《红楼梦》中，便有在宝玉住房周围巡逻打更的描写。孙中山先生的父亲也曾经当过更夫。古老的戏曲中，有《状员打更》的剧目，更是常常会听到“樵楼更鼓响”之类的唱词。电影《平原游击队》中，也有报告“平安无事”的挷子声。只是各地打更的工具有锣、鼓、或竹或木制的挷子之分。

        提起打更的话题，玉龙人常常以怀念，敬重的口吻提起老一辈的更夫张万和。说他守时尽责，遵从旧时打更的规矩。报时不是干吼干闹，嗓音好似戏剧舞台的唸白，悦耳动听。说词有讲究，诸如“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关门关窗，防偷防盗”“子时三更，平安无事＂等不同内容，各自对某个时辰有固定的对应关系。更有甚者，说他巡夜时，可以在龙嘴前的深沱中看见“水莲花”，曾经在官山垭和鬼打过架。还有人把小镇上传说中的“灵异”事件和他挂钩。譬如，说是某位医生半夜被人请去看急诊，出门后引路人突然消失，挎着药箱的医生迷迷糊糊地在郊外游荡，幸亏被巡夜的张万和解救。

        这些口口相传的说词虽然真真假假，但是更夫受到民众关注的程度和被神秘化的描述，反映岀这个职业当时在民间的份量。

         可以这祥设想，源于动物的本能或是受后天教育的影响，人们对黑暗会感到一定程度的畏惧。而更夫却义无反顾地和夜色融为一体，用原始的刻度分割黑夜的长度，守候时间的流逝，监视夜色中“魑魅魍魉”可能发生的动向，犹如勇敢的斗士， 自然会受到人们的重视和崇敬。在言传中便加油添醋，把更夫描绘成神秘莫测，不畏鬼神，本领过人的“通灵”人士。

        我没有见识过人们传说中的张万和。当时初次听到周兴发的更声，在孤寂的夜晚受到心灵的抚慰，已觉得十分温暖和新奇。但通过一段时间的耳濡目染，虽然感觉能从周兴发身上看到张万和的某些影子，但发现他并没有传说中更夫应具备的特殊能耐。

        周兴发已是年近花甲的老人。棱角分明的面庞上布满皱纹。活像受到夜色的浸染，皮肤黝黑似铁，经常穿黑衣黑裤，趿着一双脏兮兮的布拖鞋，佝偻着身子。有两个时间段，他会一手提着铜锣，一手拿着锣槌，游走在大街小巷。一是发布通知。二是夜晚打更巡夜。

        打更巡夜是他的本职，对诸如时间点的掌控，锣声的花样变换，呼唤声的说词等“业务流程”，他自然稔熟于心，忠于职守，一絲不苟地认真对待。比如，夏天，他敲响二更时，街面两侧的凉床睡椅还躺满乘凉消夏的居民。当有人大声喊叫周兴发的名字，试图和他开开玩笑，搭讪几句时，他一般也不会理睬，似乎在坚守自己神圣不可侵犯的职业“操守”。

        尽管更夫热爱自己职业，但随着座钟，闹钟，手表等精准的计时工具进入寻常百姓家，夜半更声逐步退出历史舞台，下半夜周兴发不再打更。再后来，二更、三更也时断时续，不再天天坚持。倒是区公所、公安派出所，工商所等部门不时派遣任务，安排他代为发布通知，也算是对更夫职业的“推陈出新，古为今用”。

        但对于那些年新接受担任“鸣锣通知”的任务，却暴露了周兴发的软肋：没有文化，不善于自己组织新的言辞。

        一般的会议通知，他倒是可以应对。几声震耳的锣声敲响后，便扯起嗓门吼叫：“呜锣通知，各机关单位，城镇居民，下午两点，到区公所开大会，不得迟到！”

        派出所安排治安工作宣传，他结合打更巡夜的说词，诸如“防特防盗，小心火烛”之类，也还通顺。

         但是如果临时被突然安排任务，人家只告诉大概意思，要他自由发挥时，他的说词往往就会辞不达意，有时甚至漏洞百出，闹出笑话。 

        一次，工商所何经理布置说：“周兴发，玉龙逢场（赶集）日期由二、五、八改为三、六、九，你打锣通知一下。”

         他二话不说，提锣上街。“咣一一咣一一咣”几声锣响以后，遍街吼叫“玉龙逢场三、六、九！”“玉龙逢场三、六、九！”

        “是阳历（公历）还是阴历(农历）呀？”街边的人纷纷发问。

         周兴发心里一怔，他自己也不清楚，但职业经验使他很快镇定下来，装着没听见人家的提问，继续边打锣边吼叫“玉龙逢场三、六、九”。

        待将大街小巷走完一圈回到工商所时，周问何：“人家问是阳历还是阴历？”，

        “统统是阴历。”何经理回答。

         又是二话不说，周兴发再次提锣上街，打响铜锣后有下句没上句地吼叫：“统统是阴历！”“咣一一咣一一咣！““统统是阴历！”弄得先前没有听到上半截话的人丈二和尚一一摸不着头脑。

         诸如此类周兴发“出洋相”的故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取笑逗乐的谈资。

         又过了两三年，场镇乃至乡村到处安起广播喇叭，不再需要“呜锣通知”。在“破四旧，立四新”的背景下，巡夜报时也销声匿迹。从此，玉龙镇的街头，再也见不到周兴发的踪影。

        古老更声的落幕，虽然或多或少带给人怀旧性质的感念，但是随着社会的进步，新老事物的更迭理所当然。我们更为社会生活快速的发展变化而感慨和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