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蜜

左公柳

<h3>  定西农村一年中的节令,除过过年,最隆重的就是丹阳节和八月十五。其他二月二,三月三,四月八,六月六,七月十二,虽然各有各的特色,比如二月二的吃豆豆,七月十二的羊肉茄儿,与丹阳节和八月十五的隆重、热闹、喜庆相比,那就是大象与兔子,无法相提并论了。</h3><h3> 丹阳节和八月十五这两个节令,全家人要团圆,哪怕百几十公里外工作的父母亲,还是儿子女儿,都要赶回家,热热火火地过个节。</h3><h3> 这两个节令,订了亲的女婿娃,年龄太小不谙世事的由当大的引着,年龄稍大十五六岁的,年年要单独到丈(定西人读作chang)人家里去追节,带上点心,条件好一点的会提上两瓶酒,必不可少地还要给未过门的媳妇儿买上一件衣服,最不济也要买上两双袜子,一顶头巾。有个红光村的尕女婿由他大引着八月十五到牌坊村丈人屋里去追节,丈人很热情,炒了两个菜,劝亲家和女婿两个人喝酒,那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初期,生活状况好转了,有菜有酒。十三四岁的尕女婿经不住准丈人的盛情顾待,也放开与准丈人划拳,不仅连连失拳,还喝醉后揪着丈人耳朵、鼓着给准丈人灌酒,嘴里骂骂达达,最后吐了个天昏地晕、一塌糊涂,准丈人脸色潮红,骂又不能,他大气得七窍生烟,羞得无地自容。</h3><h3> 这两个节令,最期待和盼望的,当然是一年中难得的美食——丹阳节的腊肉粉条、韭菜鸡蛋、臊子长面,八月十五的吃羊肉平伙、新麦面长面和馍馍蘸蜂蜜了。</h3><h3> 哦,说起馍馍蘸蜂蜜,忍不住口舌生津,馋涎欲滴了。啊,掰一块馍馍,尖的一面探入盛着蜂蜜的碗中,挑上几滴蜂蜜,下面还拉着丝,头往侧面一偏,伸出焦渴的大嘴巴,一口把滴着蜜的馍馍咬上半截,那种滋润,那种如醉如痴的梦幻般感觉,那种满福……<br></h3> <h3>  那时候大树沟和麻地湾、贡马、关庄、城门寨、坪湾、马营滩等的村子一样,相当一部分家里都养着蜜蜂。 蜂窝安放在房檐台子上,低矮的跨墙上,有的在大门外筑有专门的平台。乡里人的蜂窝富有独创性,取一个背斗倒扣在台基上,在背斗外面用麦草杆子编成的搅转包裹全身,形成温暖的透气保护层,再在外面用酸泥从上到下匀匀地裹上一到两厘米厚,就给背斗穿上了结实的棉衣,最后在背斗边边朝上朝外的中间掏一个核桃大小的圆眼眼,这就是供蜜蜂出入的大门。等到厚实的“棉衣”干透,一座蜂窝,一群蜜蜂的家就建造好了。为了预防酸泥层被暴雨吹打脱落,养蜂人还会用麦草秸秆编织一件蓑衣披在外面。酸泥裹着的背斗是活套的,可以稍加晃动、轻撬,就可以挪动,当然与下面的基座,处理得严密合缝,毫不透气。 养蜂人的蜂群有好几种来路。一路是秋天割蜜后专门留下的几窝。一路是夏天自家蜂群的“另家”。一路是财运好的人,天上掉下个大馅饼,遇到不知从哪儿飞来跑到自家树上、房檐上的蜂群,自然笑纳,忙不迭地收下蜂儿,成为个人的私产。 你见过蜂群“另家”吗?一窝蜂,也是组织严密、生生不息的一个大家庭。到了盛夏,繁殖能力增强,分娩成长的幼蜂长大后,成员增加,总量急剧扩大,原先的蜂窝已经密密麻麻、挤挤塞塞装不下自然造化后的庞大家族了。到了一定时候,自然而然地就会生出一个蜂王,身材明显比别的蜂儿大而长,颜色也偏黑一点儿,在新蜂王的带领下,从蜂窝口结队而出,嗡嗡嘤嘤,盘旋而上,绕树几圈,然后层层叠加,成为一个成年人头一样大的活动黑球,蠕动着,晃悠着。其实养蜂人平常早都观察着每一窝蜂的异常,进出大门的蜜蜂总量的增大,幼小蜜蜂的增加,新的蜂王的脱颖而出。等到幼蜂“长大成人”,新蜂王登高一呼,新的蜂群躁动着、飞舞着、歌唱着成立一个新的团体的时候,养蜂人便会拿出上年用过的蜂斗——一个白杨木或者柳木长杆,顶头绑着一个纱布做成、渔网一样、大口朝上、底子严实的——兜兜,伸到树上或者屋檐下的蜂群跟前,用扫帚扫拨,那些密密麻麻的蜂群便会乖乖地钻入蜂斗中,再由蜂斗移入洒了白糖水的新蜂窝中。蜜蜂对环境的适应能力很强,有了均匀撒在背斗篾子上的白糖水,有了蜂王的威严和坐镇,有了熟悉的弟兄姊妹,便安营扎寨,成了一窝新蜂。这家人,便多了一份财富。运气好一点的人,一窝蜂不仅会分出一窝,还会分出两三窝,就像一头雌牛,一年会下两三头牛娃子一样。 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有蜂群结伴飞来,栖息在自家的地盘上——树杈上、屋檐上。那对于主人是喜出望外的事情。他们便会如出一辙地用蜂斗收下,用案板上用的细笤帚轻微地温柔地扫进新蜂窝,最后再在底子上打两下抖几下,让所有的蜜蜂都进去。 自家分出的新蜂群有时候也会不听主人的话,远走高飞,跑的远远的,失去控制,寻找它们梦中的花与蜜之地。安置了新家的蜜蜂,有时候也会“诧家”,不蹴了,会再一次蜂拥而出,高飞而去。主人也是挽留不得,任凭它们飘荡四方,追求更加舒适与温暖的家。<br></h3> <h3>  高峰山上的花草庄稼由着蜜蜂采摘,饱饮,运输。四月八以后,一个冬天靠着吃上年积攒在蜂巢中的蜂蜜和养蜂人用碟子塞进去白砂糖生活的蜜蜂,就会零零星星,陆陆续续地飞出蜂窝,到山野中寻找花朵了。最先开的是蒲公英花、狗蹄子花、杏花、桃花、梨花、玫瑰,丹阳节过后,天气真正热了起来,五彩缤纷的花花世界给蜜蜂们提供了戏耍、游玩、采花的梦幻般天堂。马兰花蓝格莹莹地开,簪簪花开得娇艳,草莓花儿铺天盖地,豌豆花儿硕大滴翠,胡(hong)麻花儿一篇蓝色大海;到了秋天,菊花、大丽花轮到献艺,绽放芬芳,城里人没有见过的苦荞花、甜荞花又接着开了,红叶叶、绿杆杆,苦荞花白色居多,甜荞花白中透红,她们给蜜蜂们敞开了无私的胸怀,任它们在禾苗间飞翔,任它们在枝叶花瓣上悠荡,任它们挑选花蕊、采撷琼浆…… 蜂窝中是一个井然有序、精雅和谐的温暖甜蜜世界。蜂王深居简出,箕坐中央王台,众蜂环绕,给劳作辛勤的蜜蜂们竖起一面团结凝聚的旗帜,使它们远有所归,归有所依,是蜂群的领袖主心骨。蜂王吃的是蜂王浆,营养最佳,体轻身健,担负神圣的蜂群生存使命。蜂王不是不劳而获,而是伟大的母亲,与雄蜂天地交泰后,产出新蜂,大量的是工蜂,蜂群的主要成员。雄蜂个子较粗较胖,颜色与工蜂大不相同,是黑色的,养蜂人和有经验的家里人能轻易地认出来,平常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唯一的任务就是与蜂王交配,并且完成任务后很快死去。人们平常最为赞扬的蜜蜂其实就是工蜂,个头矮小,颜色随着蜂群种类的不同而不同,最常见的就是黑灰土黄色,群蜂中的普通劳动者,占据总量的百分之九十几。工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令而行,雁然有序,挑水,泌蜡筑巢,采集花粉,酿造蜂蜜、清理蜂巢、哺育幼虫、守卫警戒等等,几乎所有的“劳动任务”,都由工蜂用孱弱瘦小的身躯来勇敢智慧地完成。蜂窝中的騗(pian),是蜜蜂们居住、酿造蜂蜜、存贮蜂蜜的地方。那种由蜂蜡做成的特有的騗根子牢牢扎根在竹木背斗的篾条上,一片一片,大小宽窄十分匀称,排列整齐,向背斗中心展出,中间形成一个较为合理、开阔的空间,那宽约一寸左右的蜂騗上面是深浅完全一样的圆形小窝窝,里面盛满了琼浆玉液。一部分蜜蜂爬附在蜂片上酿蜜,大部分蜜蜂由背斗顶子向下,一只一只互相抓住,形成一个活性的蜂球,把耳朵放在蜂窝口上就会听见嗡嗡嗡嗡彻夜不息的和鸣声,这种声音,在黑魆魆宁静的深夜,也是非常嘹亮,悦耳,仿佛是一支幸福甜蜜的催眠曲。<br></h3> <h3>  谁家谁家要割蜜了,这对整个庄子的人都是一件喜悦和亢奋的事情。 割蜜了!俄大,俄妈,俄哥,俄嫂子,还有俄大姐二姐都兴奋地做好了准备。怎么还等不等天黑啊,我也是急不可耐,不由自已地盼望着这天的天快些黑下来,黑下来,最好是乌云遮月,不见星光。大概是晚上八九点钟,秋社前后,天彻底黑下来了。俄老老实实地坐在厨房匟上,看着妈妈往锅里加水,又穿过半搭起的门帘子,看着俄大、俄大哥两个人把​蜂窝的厚棉衣重重地抬起来放到厅房台子的另一面,然后把那个背斗款款个抬到大锅上面,叫俄妈赶紧烧火,烧得最旺最红,当锅里热气蒸腾的时候,紧紧压住背斗,背斗边边周围围紧了抹布,用案板上用的笤帚把把敲打背斗四周,于是背斗中的所有一切,蜂騗子,蜂蜜,蜂王雄蜂工蜂,全部滚入锅中,起先还有丝丝缕缕细微的蜂儿呻吟声,最后悄无声息,归于沉沉夜色。热气腾腾,锅内的蜂騗、蜜蜂与小半锅开水融为一体。开锅了,俄大轻轻地揭过背斗,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湊向那黑中带黄、粗中有浆的胜利果实。灶台上放着两个大脸盆,一个上面放着竹编的筛子,妈妈用笊篱从锅里一次次地捞出壮烈牺牲了的蜜蜂倒入筛子,最后锅里剩下半锅纯纯的蜂蜜,粘稠晶亮,黄澄澄的,那是世间最美最美的梦想。等脸盆里面的蜂蜜放凉了,俄大和俄妈用油捞捞子灌了七八个金徽空酒瓶,又把剩下的倒入一个瓷缸子,一脸盆蜂蜜瞬间就不见了。俄的口水都淌在嘴角外面了,喉咙痒痒的不争气,尽管往下咽唾沫,肚子不争气,明明吃了两碗和馇面疙瘩子,现在又咕噜噜地响起来。俄等着能有几口蜂蜜吃,但直到俄大把几瓶子一瓷缸子的蜂蜜端到厅房里放下,没有等到一滴。这时候俄妈和俄嫂子俄大姐没有闲着,又烧开了小半锅水,把起先捞出的蜜蜂、蜂渣倒进去,煮了十几分钟,又把蜜蜂和蜂渣捞出去,锅里就又有了半锅蜂蜜,这就是二蜜水。直到这时,俄妈才给每人舀了半碗,这次明显比上次的蜂蜜清了好多,不过颜色还是浅黄的,忍不住喝了一口,沁人心脾,润肺暖肠,泡着晌午会嫂子烙下的白(pai)面馍馍吃,三刨两下就吃了一个底朝天。照例就像杀年猪一样,第二天,由割了蜜的人家,给左邻右舍的每一家,一般都是亲房伙子里,端上半碗蜂蜜。 家里来了舅舅姨娘姑舅哥还有乡上干部学校老师,俄大俄妈才舍得拿出蜂蜜吃。先在锅里倒上几两胡麻清油,烧熟放凉一点,再把锁在箱子里的瓷缸子装点蜂蜜舀上三四勺子,用慢火变迁​边烧边搅,让蜂蜜和清油完完全全地混在一起,不分彼此,成为新蜂蜜,这时候,才给亲亲和干部老师们一人碗里舀一勺子,用馍馍蘸着吃。好馋啊! 我到马营滩尕姨娘家里,锦花沟大姨娘家里,还有下(ha)闇门​二姑娘家吃的就是这种蜂蜜! 啥时候能吃半碗没有掺清油、刚割下来的​蜂蜜啊?<br></h3><h3> 当然,油饼蘸蜜,更是一种超高级的奢侈享受。老人们常说,油饼加肉,福不可重受,这里边包含了生活的困难成分,更多的也有提醒人们,要惜福,不要过份贪图享受,知足常乐,人心不足蛇吞象,陷入欲壑难填的无底洞。对于我而言,油饼蘸蜜,那是绝对不敢想象的一件事。</h3> <h3>  忽然想到蜜蜂的伟大和可爱。那弱小娇嫩的身体,一日不息地长途跋涉出去采蜜。我在蕨菜屲、大屲上、烂磨沟、白土窑石嘴放羊的时候,经常碰见和家里一模一样的蜂儿在花蕊间辗转腾挪,然后双腿上挂满花粉就飘然离去,它们和野蜂完全不同,这几个地方距离家里很远,它们回家是不是一次性飞回去,还是要在粗壮的丹参、黑婆娘的茎叶上换几次?遇到刮大风、发白(pai)雨的时候,它们在哪儿躲避?它们渴吗饿吗,饿了渴了的时候,又是采用什么办法解决? 当人们需要蜜蜂,将它们放在开水锅上的时候,顷刻间轰然而下,香消玉殒,决然而然,没有畏惧,慷慨解囊,壮烈地奉献出了智慧建造的精美宫殿,精心酿制的最美芬芳,就连轻若蝉翼的躯体,也彻彻底底一并贡献!而就在刹那间,蜜蜂实现了凤凰涅槃,一辈子的不停息、不间断、不问付出与收获的高尚灵魂,回归九万里海阔天空,越升越高,越走越远,啊,雨后的天空突然出现了一道七彩虹桥,莫不是蜜蜂的精灵再生!!!蜜蜂的躯体离开了,但是蜂蜜的甜蜜和清香永远就在人间!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而蜜蜂,连躯体都没有保留?! 古代有两首歌咏蜜蜂的诗歌,格调、情怀截然不同。 唐代诗人罗隐的一首七绝《蜂》写到,</h3><h3>  不论平地与山尖,</h3><h3> 无限风光尽被占。</h3><h3> 采得百花成蜜后,</h3> 为谁辛苦为谁甜?<h3> 诗歌写出了蜜蜂远征平地与山川的壮举,但后两句明显带有一点点的消沉。 而宋代民族英雄李纲的《蜜蜂》,则充满一种乐观主义精神。</h3><h3> 秋风淅淅桂花香,</h3><h3> 花底山蜂采掇忙;</h3><h3> 但得蜜成功用足,</h3><h3> 不辞辛苦与君尝。</h3><h3> 让人无比尊敬的蜜蜂!</h3><h3><br></h3><h3> 方言注释:</h3><h3> 1.追节:订婚后结婚前的节令上,男方到女方家的送礼仪式。</h3><h3> 2.搅转:定西农村用麦草杆子编织的一种很粗的辫子,用以缠绕怕冻的鲜活农产品。</h3><h3> 3.騗:蜂巢的组成结构,形状成片状。</h3><h3> 4.诧家:人或者动物不习惯、不适应新的环境。</h3><h3> 5.蹴:长期稳定居住生活的意思。</h3><h3> 己亥猪年癸酉月甲寅日(八月十六)于定西<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