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土地上野蛮生长一一读《远去的矿山》

东篱

在黑土地上野蛮生长——读《远去的矿山》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吴小燕）

         作为一名矿工子弟，作家东篱难忘在历史上有过巨大贡献的矿工们，因而写就了《远去的矿山》这部作品，难能可贵的是，作为历史的亲历者，作为血和泪的承载者，作者并没有刻意美化这些底层的矿工，她写出了民间、底层社会那种既“藏污纳垢”又“卧虎藏龙”的特点。通过叙述者四妞的讲述，我们见识到了在秦州煤矿拥挤生活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小说中出场的人物众多，虽然他们最后都有着各自不同的人生命运，但是他们的生命都离不开玉华山煤矿这块黑土地，在这个既满含黑色珍宝而又物质贫瘠的矿区里，在这个条件艰苦的时代面前，他们表现出惊人的生命力，这些底层人物在这里野蛮生长，作者既写出他们的卑琐与肮脏，也歌颂他们的伟大和坚毅。

        这部长篇小说在谋篇布局上对人物采取了一种“先抑后扬”的笔法，作者巧妙地运用四妞这个叙述者，由于四妞的成长经历和身份背景，玉华山煤矿于她而言是一种复杂的存在，她童年时期生活在这里，熟识煤矿、矿工，但是由于家庭的变故，她青春期离开了玉华山煤矿，而且由于对身为矿工的父亲的怨恨，她对于在这里奋斗了一生的矿工们也有着既亲近又疏远的感情，她在不断逃离矿区的过程中，也终于不可遏制地认同了煤矿和矿工们。

       通过她的讲述小说引出了主要人物赵忠孝、袁秀英和霞等人，读者透过疏离而又叛逆的四妞的叙述，先看到的是这些底层人物身上种种的丑陋和可笑之处，但是随着小说的展开，随着四妞对于历史的挖掘，读者和四妞都一起慢慢理解了这些人物身上带着时代印记的缺点和优点，并且最终在煤矿发生瓦斯大爆炸这个事件后，读者能够感受到这些矿工和矿工家属们坚韧的生命力，同时也可以说，四妞在这种历史的探寻之后终于与自己的父辈、与自己的生命达成了某种和解。

      《远去的矿山》塑造了许多充满魅力的底层人物形象，其中有以黄万成、云为代表的勤劳勇敢、善良纯朴的劳动人民，也有赵忠孝、袁秀英这样偷奸耍滑、粗俗鲁莽而又充满生活智慧和生命活力的底层民众，这各式各样的众生相构成了秦州煤城生动的历史。

       四妞的大姨夫和大姨都是身世悲惨的孤儿，但是他们却拥有传统劳动人民的美德——坚忍和勤劳，他们白手起家，凭借自己的劳动和付出而获得大家的敬重和爱戴。由于父亲赌博、卖妻而被镇压，大姨夫黄万成变成一个孤儿，幸而被好心的老黄哥收留为侄子，从此为秦州城奉献他的一生。

        黄万成无论是面对自己的小家还是面对煤矿这个大家都表现得勇敢而富有责任心，他娶了无依无靠、拖家带口的云，并且愿意养活云那个先天不足的弟弟，在煤矿工作中他又是一个先进典型，重活累活抢着干，最后这个老先进也为人民利益而死，牺牲在煤矿第一线上。

        而大姨云悲惨的命运则持续更久，由于父亲被打成右派而死，母亲也忧郁成疾，生下残疾的弟弟后撒手人寰，尚未成年的云为了活命带着弟弟妹妹沿路乞讨来到秦州，云辗转在秦州安了家、落了户，但却还是没有逃过命运的捉弄，她晚年失去丈夫、儿子，小女儿又是个小儿麻痹，在四妞看来，大姨家就像一个残疾人福利院，这个逆来顺受的女人尝尽了生活的苦楚，却从不自怨自艾或者埋怨他人，她求助于神明，把命运的不公化作教堂里一声声苍凉的祈祷，这个善良坚强的女人让一向冷淡、倔强的四妞也不禁为她而落泪。黄万成、云代表了千千万万的底层劳动者，他们奋斗在生产的第一线，在不见天日的地底下艰难求生，在拥挤落后的窑洞里苦心经营，他们任劳任怨却又默默无言，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却也是历史应该铭记的大多数，他们的付出与牺牲、他们的精神和美德不能因为不体面的外表而被人们所忽视。

        而《远去的矿山》更为成功的是塑造了赵忠孝、袁秀英这样充斥着矛盾美感的底层人物，这些底层人物都有或多或少的问题，但是他们的这些缺点不应被孤立地看待，也不能因为他们这许多的毛病而彻底否定这些人物。古人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不幸的是赵忠孝、袁秀英是生存在一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所以他们背负着那个时代最深重的底色，时代带来的丑陋和人性中固有的美好共同交织在他们身上。

        四妞这个小说的叙述者在赵忠孝一出场的时候就对他极尽嘲讽和指责，四妞认为赵忠孝祸害了母亲霞和自己，即使四妞和母亲离开了煤矿，赵忠孝还追到秦州新区来骚扰她们母女，他一大把年纪了还打扮得很“骚情”地来找母亲，妄图她们母女再一次接受他，简直不可理喻。

       而在接下来关于赵忠孝的过去的叙述中，叙述者也由毫不留情的揭短开始，赵忠孝在他刚到秦州找工作时就显露出他不甚老实的一面，他不想下井干脏活，就瞎编自己会瓦工的技能，结果在招工当场就被揭穿谎话。

        赵忠孝在相亲的过程中表现出多情的一面，但是在他娶到袁秀英之后，却因为袁秀英并非他理想的那种文雅、多识的女孩子而冷落她，并且还因为家庭的琐事而和妻子打架，从此开启了家庭不和的序幕。

       小说到这里已经把赵忠孝这个人物的很多缺点都一一道出了，但是这个人物身上又不全然都是“恶”，他做了几年矿工把身体熬坏了，在他面对可能来临的死亡的时候，人性之善又占了上风，他把老家的母亲接来，尽了为人儿子的孝道，为了生病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孩子和垂垂老矣的母亲，他扒“闷子车”、蹬自行车四处奔波去买私粮，连自己的病也顾不上，展现了他在家庭中作为一个男人的担当。

        而在家庭之外，不牵涉自己的利益时，更展现出他本性中的热心和善良，他在矿工中有着“赵诸葛”的称号，因为他既足智多谋又乐于助人。由于工会主席侵吞工人的钱，一个梁姓的煤矿老工人的姑姑长年拿不到儿子发生矿难的抚恤金，赵忠孝听说之后主动给梁姓工人出谋划策，他路遇不平，拔刀相助，直说“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最终解决了问题，扳倒了贪污的工会主席，这个平时文绉绉的男人虽然不像秦州本地汉那样性格粗旷爽朗，也没有西北大汉们健壮的体格，但是他以他与生俱来的智慧让矿工们折服。

         赵忠孝有着不好的出身，因为逃难而来到秦州，他为了生存下来而耍一些小聪明、占一些小便宜，但这些小把戏或许也是这个男人的无奈之举，他没有办法在贫穷的岁月里讲尊严，物质的贫瘠教会他用智慧、靠体力生存下去，他凭借自己做教师、下煤矿的本事养活了自己也养活了一家八口人，他虽文弱，但是在苦难面前他还是保有着最原始的生命力，活下去！活得更好！

        相比起赵忠孝，袁秀英这个人物更是交杂着复杂、斑驳的色彩。出身并不好的袁秀英被媒人介绍给赵忠孝，赵忠孝对袁秀英的第一印象是这个姑娘个子不高、病弱瘦小，显然这是由家中贫困、缺衣少食造成的。但更加致命或者说更让赵忠孝厌弃的是她缺乏教养的样子，她坐没坐相，两腿随意分开，四仰八叉，极不雅观，而且她没读过什么书，寡言少语，跟赵忠孝交流不到一起，所以这个女人不仅受物质条件之累，更是在精神上缺乏滋养，骨子里向往文人雅士的赵忠孝自然对她很不满。袁秀英不仅没文化、少知识，在道德品质上也有所欠缺，她不好好自己种地，却跑到农民地里去偷洋芋、偷油菜，和矿上的人拌嘴、打架，为非作歹。

       但这个女人也并不是只有丑陋嘴脸，赵忠孝执意要去矿上的新中学当教师，因此他分配到的口粮减少，根本不够一家人生活，大着肚子的袁秀英毅然决然地去红矸山工作，从而减轻家庭负担。这份月薪十八的工作并不轻松，上班路途足足有十几里，由于煤矸石自燃，工作环境炎热不堪，袁秀英在这样的夏日终于还是没熬住，在红矸山上毫无预备地生下了女儿夏红，夏红的脐带还是一个女人用牙咬断的。

        袁秀英在鬼门关口走了一回，但是作为母亲的考验还未结束，生下孩子之后她患上了“娃娃沥”、奶瘤，几次差点丢了性命。袁秀英虽然不似霞那样容貌姣好、性情和顺与善解人意，但是毫无疑问的是，正是因为袁秀英倔强的性格、强悍的生命力才保全了她们一家八口人的生活，她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下不曾退缩，展现了一个女人强大的韧劲，不似霞只能委身于各色男人，在委曲求全之下虽然度过了一时的难关，但是却给自己和女儿都带来一辈子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  

        袁秀英不仅有强悍的生存能力，而且也有着一般女子的柔软心肠，虽然她平时粗俗不堪，对着赵忠孝和孩子没有一句温存软语，但是她给予家庭的爱与付出却是不可否认的。面对赵忠孝的不忠，她虽然也不高兴，但她还是把四妞抚养成人了；面对被锁住的霞她没有羞辱、暴力，而是体面地让她离开；面对儿子牛子的死亡，她内心自责不已，最终一病不起，这个女人柔软的内心包裹在强悍的外表下，终究是需要时间和智慧才能品识，袁秀英死后，倔强的四妞也哭着为她披麻戴孝，送了她最后一程。

         整部小说关于历史的追述以袁秀英死后众人为她进行夜葬来告结，意味深长地显示出这个女性在小说中的重要性，可以说袁秀英的生死代表了一代顽强矿工的消亡，也代表了一个时代煤矿的兴衰，她虽然不是秦州本地人，但却是在她的身上最淋漓尽致地体现出秦州矿工们最深重的底色和沉重的命运。就像袁秀英一样，矿工们远不是高雅、渊博、光鲜的一群人，他们奋斗在地底下，和黑色的煤炭打交道，他们身上是肮脏、邋遢的，但是他们也是光荣的，因为在恶劣生活条件下，一贫如洗的矿工和家属们一无所依，他们唯有靠赌命、靠血汗、靠野蛮的生命力获得生存的物资，他们身上体现着最原始、最本真的生命内涵。

        随着资源的开发，秦州的煤矿渐渐枯竭，玉华山煤矿也宣布了破产，煤矿终于还是没能赶上新时代发展的步调。而这些为埋在地下的黑色宝藏奉献了青春的矿工们要么老已，要么不堪生命的重负离世，煤矿工人的后代也纷纷下岗、另谋出路，沧海桑田，秦州城风光不再，但是在一往无前的发展中或许我们还是需要回头张望来路，被掏空的玉华山煤矿的土地上竖起了纪念碑和雕塑，这是对这个煤城的一种缅怀。

         而东篱的《远去的矿山》则是另一种形式的感怀，《远去的矿山》用文字为千千万万的矿工们树碑立传，在这座用文字符号建构起来的煤城里，矿工们生生不息地为读者展现着他们的野蛮的生命力，为读者絮絮地讲述那矿区、矿务局、大院、“洞洞口”，文字展现了它讲述历史的魅力，在流动的文学艺术里，我们终于能够体认残酷的生命与世界，体察前人的伟大与渺小。虽世殊事异，但文学的力量终于照亮了地底下黑暗的煤矿，终于照亮了似乎永远满身灰暗的矿工们，让他们永远鲜活，也让生命的野性与强韧永远指引我们。 

      作者简介：吴小燕

      吴小燕，女，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2017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