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坛净瓷

张骁

中秋节，妈妈要回老家看看，我们陪着妈妈。 午饭后，阳光明晃晃地照着院落。枯了的叶子凋落一地。不仅仅是岁月的力量还有干旱的原因。妈妈说给她的花呀草呀浇浇水，被水淋洗过的花坛渐渐地献出原来的面目。荷花养在水缸里，青幽幽的缸壁上爬满了野草。 记忆开启了自动搜索功能，奶奶摇着蒲扇的手在夏夜的星空里划来划去，我们躺在蒲草席上，听奶奶说遥远的故事。 　　我第一眼看到这些坛子的时候就开始思念奶奶了。 奶奶离开我们将近20年，那一年奶奶76岁，我24岁。写这段话的时候我用心计算了一番确信我童年的时候奶奶其实才50多岁，但是，我的记忆里奶奶一直都是年迈而苍老的。 奶奶的背驮着，两只脚超级难看，据说裹了三回放了三回，奶奶的爷爷预言，将来新社会妇女都不用裹脚，所以爷爷在家时就解放了脚，可是爷爷一走，又得做小脚女孩。就这样来回折腾，我的奶奶就有了那双奇怪的三角形的脚。一辈子，她只得穿自己做的鞋子。 记忆中奶奶还打着绑腿。睡觉前，一圈圈的缠来缠去，似乎要消耗掉大半个夜晚我看得不耐烦了就睡着了。其实小的时候能给奶奶睡是很奢侈的事情。奶奶的孩子很多，我爸爸有八个兄弟姐妹，我们孙辈也一大群，奶奶只有一个，而且奶奶家的床很小很小，所以夏天的记忆都是蒲草席上的星星夜话。夏天的夜晚，奶奶摇着蒲扇淡淡的说，他的九个孩子（有一个姑姑幼年夭折）里有四个生在夏天，天气太热，奶奶的月子就在院子过，没有人专门照顾孩子，奶奶要看好大的还要养好小的，院子里凉快还不用点灯。 奶奶的一生是苦难的。不仅仅是因为她生养了一大堆的儿女。奶奶是贫困而孤独的。 奶奶说，我爷爷从来都未帮她照顾过家。是呀，我的印象里，爷爷也是奇怪的。我们都怕他。其实，他也未必打骂过我们，但就是怕他。奶奶说，大集体的时候白天干活，晚上挨斗，爷爷家里有地，有牲口，爷爷就戴上了高帽子。爷爷挨批，奶奶陪着爷爷受着屈辱…… 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呢，大概是因为奶奶的世界里有满天星斗吧！ 用我40岁的人生经历加上对心理学的认识我今天可以这么推想爷爷的怪异，那是受尽冷眼和屈辱后的习得性无助。 没有被爱，被理解，被尊重的经历和人生互动，爷爷就把后半生都裹挟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奶奶的无限苦难都缠在长长的绑腿里了。 奶奶的孩子们在幼年也经历了很多的冷眼。爸爸说，他没有上学读书的机会，他被戴着地主家的孩子的帽子赶出了校门，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本家姑姑。那个姑姑前些年患了肾病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爸爸说，他的老师是一本旧字典，靠着自学，他达到了自己读古白话小说的学力。也因为，他的不能上学，他决不容许我们浪费光阴，他看到弟弟的书包里面装着用作业本叠成的四角，他才会发疯了似的大吼大叫，把弟弟打得半死。 小时候，怕爸爸，理解不了爸爸为什么对我们的学习要求那么严格。爸爸继承了奶奶的痛，我们今天无法理解的痛！做了老师后，爸爸要求我做一个对孩子一视同仁的老师，这里面有爸爸未尽的上学梦。 一年又一年，爷爷奶奶未老先衰！如果是在今天，我一定要做这个苦难老人的倾听者，可是很多时候我们总是走进过去式里才会想明白那时那事。也许，奶奶也曾说过，可是，那些年，我不懂，奶奶的话也总是淡淡的，我们听不出奶奶的呼唤。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是美丽的。尽管奶奶驮着背，但她高挑的身材却是岁月掩盖不了的，奶奶皮肤白皙，高鼻梁，大眼睛。奶奶的至理名言是活着就好，有一口气就好。只有经历诸多苦难又有太多牵挂的人，才会更加深切地体会到活着的不容易。 凉风习习的夜晚，枣子树上歇息的鸟儿一不小心踩掉一个青枣，打在地上…… 我实在是瞌睡。 　　妈妈说，我爸爸和妈妈结婚后和奶奶分家的时候，奶奶给了我们家一口水缸。 为什么要给缸呢？ 缸的作用太大了，盛水，盛面，装粮食，那简直就是今天的保险柜。 记忆中，奶奶从水缸里舀水做饭，从面缸里wa面和面。我和堂哥还曾经躲在缸与缸之间的角落里，等奶奶不注意时去偷花生吃。油哇，盐了，鸡蛋了，还有新打的蜂蜜都在这些罐罐里。这些大大小小的老坛子在不同的地方呆着发挥着应有的作用，帮助奶奶养活一大家子人，帮助这个家族渡过苦难的岁月。这些带着久远记忆的古坛如今都散落在妈妈老宅院子里的某个角落。 这些古老的罐罐里盛着一个家族近一个世纪的悲伤、苦难还有希望和甜蜜。 是不是可以把它们请到书桌上，插上一把从村前的小河边新采的芦苇？ 是不是可以把它们放在案头，像妈妈年轻的时候一样放上针头线脑？ 是不是可以告诉我的大侄女，我的小侄女，你们画画吗，这是咱家的坛子，做静物素描吧！ 穿越时光的隧道，我们收获的该是这罐罐里永远不会丢失的希望和甜蜜。 　　我用清水一个个洗涤着它们，然后用抹布一点点擦干，我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抱回家里。 我是奶奶的长孙女！那个正读法学硕士的大侄女呀，这些古坛里有我们家族不屈不挠的生命力呀！读一封家书，继承这个家里优良的传统。 吃苦，吃亏，耐劳，勤奋，宽容，善良，不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