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纬街“玛达姆”

城南铁匠

秋风起了，吹来阵阵寒凉。

天空中，排列整齐的一队大雁向南飞去，“嘎……嘎……”掠过拉长音的雁鸣，它们在呼唤着掉队的伙伴。

远处，一只孤零零的大雁在奋力追赶队伍，不知是体弱还是受伤，那只孤单的大雁离雁阵却是越来越远了。

在我家经纬街的院子里，玛达姆就是落单的大雁。

玛达姆是一位俄国的老女人，没有人知道她何时搬来此地，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字。在院子里，无论大人孩子都称她为“玛达姆”。

上个世纪50年代，仿佛退潮般，当年争相涌入的俄国人都搬走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在院子里，她佝偻着身子，孑孓而行，显得孤独而无助。

平日里，玛达姆深居简出，好像没什么亲人。离经纬街不远，在大安街煤场隔壁，也有一个俄国老女人，跟玛达姆年纪差不多。人们经常看见她们坐在中央大街妇儿商店橱窗的台阶上，看人来车往，一坐就是半天。这也许是玛达姆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的朋友了。

她为什么不走呢？邻居们对此有截然不同的两种说法。

一种是，玛达姆是个佣人，年老体弱，被主人抛弃了。她平日里生活节俭，总是买很便宜的果蔬，可见，没有什么积蓄，是个穷“老毛子”，想走也走不了。

另一种是，玛达姆是个俄国旧贵族的遗孀，理由是她有很多衣服，每次出门都要更换。那些服装质地与做工都极好，穿在身上优雅而别致。

特别是她项上挂着一个很大的银质十字架，上面有颗绿色的宝石闪闪发亮，价格肯定不菲，如果是穷人能买得起吗？

于是，人们想当然的认为，既然在这里生活的很好，一把子年纪了，为何还要远渡重洋，重新安家，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呢？

玛达姆住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独门独户，平日里喜欢侍弄花草。窗台上摆放着一溜花盆，里面栽种着不同品种的花卉。尽管由于周边楼房遮挡，日照不足，但这些花照样顽强的生长着，蓬蓬勃勃绽放着五彩缤纷。

特别是她在墙根下种的一排排紫色的牵牛花，在夏天时密密匝匝，枝茎爬满了整个墙壁，一直攀缘到屋檐下。远远的看去，她家的房子仿佛生长在花丛中一般，使人有童话中森林小木屋的联想。

玛达姆汉语说得不好，邻居们俄语说的也不好，这影响了中俄居民之间的交流，但并不影响邻居们的和睦相处。

玛达姆年老体弱，每遇到重活的时候，比如劈柴、运煤、倒炉灰等等，总有一些半大小子前来帮忙。

她在粮店买的粮，无论是谁看到了，都会把粮食口袋接过来，一直送到她家的门口。

那些年冬天雪大，有时下了整整一夜，把房门都能堵住。清晨，我经常跟在大人的后面，用铁锹和扫帚在玛达姆家的门前，清理出一条干干净净的雪道。

玛达姆喜欢孩子，尽管我们跟她并不十分亲热。每当看到我们这些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她总是舒展着脸上的皱纹，暖暖的微笑着，叽里咕噜的说着什么，从口袋里掏出花花绿绿的糖果给我们吃。当我们用大人教的俄语“斯巴细巴”表示感谢时，她用干枯的手摸着我们的头顶，笑得越发慈祥。

有一天，母亲将叠好的几件衣服让我给玛达姆送去，这是玛达姆昨天晾洗的，忘记收了。

这是我第一次去玛达姆家。她家地势很低，进屋后还要下几个台阶，也许是窗户有牵牛花的遮挡，窗户又比较窄，室内采光明显不足，眼睛要过一会儿才能适应。

玛达姆家收拾得十分干净，一尘不染。靠墙的方桌上，铺着熨烫平整的方格桌布，摆放着锃亮的咖啡壶。玛达姆用这把壶给我煮了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并往杯里放了两块方糖，咖啡的香气顿时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这是我第一次喝咖啡，那甜甜香香、略带苦味的饮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时至今日，我特别喜欢喝咖啡，也许就是缘于童年时味蕾的记忆吧。

玛达姆家的墙壁上挂了一幅油画，在油画里，下方是一条静静的小河，河边停泊了一艘摆放着双桨的小木船，岸上是一棵遮天蔽日的老榆树。在茂盛树木的空隙中，远处可以看到在洒满阳光的草坪上有栋造型别致的尖顶别墅。玛达姆指着那栋别墅，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对我说，这是家，家里有爸爸妈妈和哥哥。

我傻傻的问，那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她好像没听懂我在说什么，怔怔的半晌没有说话，过一会儿，才把我慢慢的揽在怀里，紧紧的抱着。良久，有几滴温热的水珠，落在了我的脖子上。

春天是哈尔滨特别宜人的季节，不凉不热。院子里和街道上到处都是盛开的紫丁香花。脱去臃肿冬装的人们走出家门，尽情享受温暖和煦的阳光。可是，院子里一连多日都见不到玛达姆。

玛达姆病了。

晚上有邻居来找父亲，请他去给玛达姆看病。父亲是个医生，在俄语医疗专科学院毕业，能说一口流利的俄语。

去看病人时，父亲带上了我。

父亲给玛达姆量了体温，又用听诊器听了听，留下了几包药，用俄语说着什么，玛达姆不停的点头，大概是说药的服用方法吧。

临走时，玛达姆要把一叠钱塞给父亲，被父亲礼貌而坚决的制止了。双方又用俄语争论了半天。出门后，我好奇地问父亲，你们在说什么？父亲告诉我：

玛达姆说，医生上门看病，是需要付费的，这是我们俄国人的习惯。

父亲回答，谢谢！这不符合我们中国人的习惯。

玛达姆的病好了，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给花浇水，市场买菜，门前晒太阳，见到孩子们发糖，当然，我们领到糖之后，照例是一哄而散，继续疯玩儿去了。

夏天还没过完，玛达姆又有好几天没在院子里露面了。这次与往常不同，她家的门上一连几天挂着一把铜锁。牵牛花好几天没喝水了，都有些发蔫了。

我问母亲，玛达姆又病了吗？

母亲回答，玛达姆去养老院了，再也不回来了。说完又好似自言自语似的说，这么大岁数，也怪可怜的……母亲一声叹息，又忙家务去了。

后来我听说，建国初期，哈尔滨有个国内唯一的外侨养老院，收养的对象主要是苏联侨民中生活无依靠的孤寡老人。养老院对外侨养老人的生活给予了优惠的待遇，一切经费由中国政府承担。

自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玛达姆。上学、工作、娶妻、生子……我很快就把玛达姆淡忘了。

……

多年以后，我在办公室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

“哈尔滨外侨养老院最后一位

前苏联侨民去世

本报讯 昨天，哈尔滨外侨养

老院最后一位前苏联侨民妮娜

.伊凡诺夫娜.罗果娃因病去世，

享年98岁。

随着最后一位外侨老人的去世

，经过40多年风雨沧桑的外侨

养老院曲终幕谢。哈尔滨侨

民居住地的历史，自此退出舞

台。”

这则消息翻开了我尘封的记忆，一个满头银发，饱经沧桑，笑容优雅的面孔又在眼前浮现出来。

我不知道这位“妮娜”是不是院子里的玛达姆，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但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妮娜本身就是“玛达姆”呀。

应该说，玛达姆是不幸的。因为某种原因，她被迫远离故土，在异国他乡，无依无靠，举目无亲。

应该说，玛达姆是幸运的。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一个陌生的国家收留了她。尽管语言不通，但无数素不相识的普通人，以人性的光辉温暖着她，为她提供着无私的关心与帮助。

这个国家的政府更是以人道主义、国际主义精神，为她在养老院里提供超国民待遇，使得她舒适安逸的度过自己的最后时光。

玛达姆走了，走得有尊严，无遗憾。她曾历经人生坎坷，她曾饱尝人间冷暖。愿她的灵魂在天国里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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