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文 / 马驰</b></h3> 月到中秋。近来不知为什么,一座荒草萋萋的孤坟,常常闯入我的梦境。<br> 岁月的流水早已把许多遥远的往事冲刷的无踪无影,人生的季风也早把生活的霞霭吹得云淡风轻。可那座易水河畔孤零零的坟茔,却在我的记忆中静静地躺了49年。<br> 梦醒后的我,披衣枯坐在昏暗的灯下,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br> 49年前,中秋节那天,通讯员把我唤到连部,一进门一个硕大的花圈吓了我一愣,雪白的挽联上赫然书写着“朱惠清烈士永垂不朽——三十八军一一四师三四二团一连全体战友敬挽”的字样。<br> 连长、指导员神色肃穆地向老兵老陈和我交代任务,今天是朱惠清同志牺牲一周年的日子,党支部决定,派你们俩今天代表全连去易县西山给朱惠清烈士扫墓,这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你们不可马虎,早去早回。说完又把四块硬梆梆的月饼塞进我的挎包里。<br> 烈士是什么人?为什么而牺牲?我不知道。但烈士是最值得崇敬的人,是我从小的觉悟。我立刻有了一种神圣的感觉。<br> 连里的毛驴车把我俩和大花圈一起送到了定县火车站。烈士的墓地在满城和易县交界的山区。从这里要乘坐窄轨小火车到满城,再进山。<br> 我和老陈架着大花圈挤上了熙熙攘攘的火车。<br> 人坐火车不稀罕,花圈坐火车可不多见。我俩抬着硕大的大花圈走进狭小的车厢,花圈把过道堵了个严严实实。<br> 列车员看到花圈上的挽联,显然感到惹不起可也躲不起。陪着笑脸和我俩商量,能不能给花圈换个地方?最后花圈被请进了车厢一端的厕所。<br> 我俩一边一个把守在厕所门口,像哨兵护卫左右。<br> 一个乘客要上厕所,老陈用身体一挡,说什么也不让他进去。那个乘客不知是憋急了还是个不买帐的主,怎么解释他也不听,老陈火了,一脚把那小子踹了个跟头。<br> 乘客们无不侧目而视,但慑于当时解放军的威望,都敢怒不敢言。<br> 就这样,直到火车到了目的地满城车站,花圈才被我们从厕所请出来,生生让一车人的膀胱憋了一路。<br> <h5> 老兵老陈复员时送我作留念的照片。当年,他就像照片里持枪的模样儿一样在火车上守卫着厕所里的花圈。</h5><div><br></div><p> 路上,我才腾出手来向老陈打听朱惠清烈士的生平,老陈用低沉的声音告诉我,朱惠清烈士生前是八班副班长,是在去年——1969年的这天,在河北易县西山北为空军机场挖掘飞机战备洞库的国防施工中牺牲的。朱惠清当时正在坑道里用“龙须锹”与两位战友往矿车上装石渣,所谓“龙须锹”,就是一人持锹,其余二人拉往拴在锹柄上的两根绳子一起用力的装车法。突然头顶出现塌方,朱惠清奋力丢出手中的铁锹,拉绳的两名战友被反作用力弹出得以生还。<br> 朱惠清牺牲了,老陈就是得救的幸运者之一。望着老陈涨红的脸,我明白了他为什么大动肝火,他决不允许任何人亵渎他死去的战友。<br></p> 我俩架着花圈下了火车,迎着瑟瑟的秋风向远方的大山走去。<br> 手中擎着的花圈,就像一张白帆在风中颤抖,没多久三条腿就折了一对半。好不容易在道上截了个拉粪的拖拉机,才把我们拉到山脚下。<br> 我俩架着花圈沿着崎岖的山路走进大山深处。<br> 山,越走越高。路,越走越窄。山上的柿子树上沉甸甸地挂满了的黄澄澄果实,绿黄相间的树叶在枝头摇曳,山下炊烟袅袅,林中鸟语花香,远处的易水河在夕阳的余晖下蜿蜒流淌。<br> 老陈本来就不爱言语,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们默默无语行走在山间的小路上。<br> “到了。”老陈挥手一指,带我向一片柿林走去。在林中一块狭小的空地上耸立着一座低矮的坟堆,坟前的枯叶中埋藏着半截朴素的石碑,上面刻着“朱惠清烈士之墓”和“中国人民解放军四八九四部队敬立”的斑驳红字。<br> 老陈丢下我,三步并作两步抢到坟前,扑通一声双膝落地,跪拜在坟前放声大哭:“老战友,我来看你来了,我们想你啊!”<br> 老陈的哭声惊起了林中的山鹊雀,乎拉拉飞起了一群,在我们头上呼啸盘旋。<br> 我呆呆地站在坟前,扶着已经残破了的花圈,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br> 老陈呜咽地哭了好一阵才缓缓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肃立了良久,开始动手拔除坟上的荒草。我这才如大梦初醒一样缓过神,把断了脚的花圈靠在柿子树上,帮老陈一起拔草。<br> 由于没有工具,我俩用双手捧起黄土,培在烈士的坟茔上,渐渐地,新土撒满了烈士的坟头。<br> 老陈围着焕然一新的坟莹转了几圈,把那个站不起来的花圈放倒在坟上。掏出一枝烟,哆哆嗦嗦一连划了几根火柴才点燃了这枝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把烟恭恭敬敬地放在墓碑上。<br> 我也好像想起了什么,连忙从挎包里掏出带来的月饼放在墓前燃烧的香烟旁。老陈赞许地看了我一眼,缓缓点燃了墓前的花圈。不一会儿,跳动的火焰将花圈化成了一堆灰烬。<br> 夕阳的光芒从树林的间隙之间照射进来,一缕轻薄的烟雾在林中飘散。我突然感到心里漾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苍凉!这堆黄土中真的埋葬着一个鲜活的生命,这块冰冷的石碑就像张开了一双明亮的眼睛。生和死的对话竟是如此的平静,窒息的让人喘不过气,哭不出声。<br>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林中死一般的寂静。老陈叹了一口气,拉着我向烈士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声:“老战友,我们走了,明年我们再来看你。”<br> 说完,抓起坟前的一块月饼,拉着我一步三回头离开了墓地。<br> 我记得,那天的月亮真大真圆啊!我们向山下走去的时候,中秋的月光落在身上脸上,铺满大地,就像霜洒的一样。<br> 老陈悄悄把一块月饼塞进我手里,轻声地说:“小马,吃了吧。老朱说你年纪小,这么老远来看他,你这样饿着肚子下山,留给他的月饼他也不忍吃的。”<br> 一天水米没沾牙了,我这才感到又饿又乏。像大哥般的老陈慈爱地督促我,把那块供品月饼一点点掰开,塞进嘴里。<br> 老陈第二年复员回了四川老家。我随人生征程转辗,再也没有机会去祭奠那位孤独地长眠在易县大山里的烈士,为那位生前不曾谋面的战友的坟茔培一抷新土。<br> 明月夜,短松冈,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br> 萧瑟秋风今又是。在燕赵慷慨悲歌的易水河畔,在狼牙山下霜叶如丹的柿子林中,还有那座孤坟吗?还会有人记得那座孤坟里长眠的人吗?<br>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br> 不思量,自难忘! <br> <h5><i><font color="#9b9b9b">声明:本文为作者原创。配图摄影源自网络。文章、图片的版权均属于原作者。</font></i></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