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花林

惜存*

        公园里有一段彩色的铁轨，我想去看看，朝着方向牌指引的方向走去。只看到一段荒废了的铁路，不长，两头的路都被城市改建所封堵了，夕阳的余晖也无法将它照全。笼罩着灰黑的色调，是冷清了些。我放慢脚步，踏着一格格轨床来回走了一会儿。彩虹铁轨在另一侧，需步行五分钟到达，不过十数米的长度。路虽短人却不少，好几对年轻人在相互拍照。正要转身，一个拾荒者俯身摘了朵紫色的花朵递给我，我微微愣住不敢接。他微笑着说送给我拍照，接过花后他便转身离开了。他是光着膀子还是穿着袒露着胸膛的衣服，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身上黝黑发亮的皮肤和肩上搭着的破旧编织袋。

        他是宋代走出来的爱花人吧。待我回过神，看着手中这枝五瓣六叶的花，这样想。在常人看来这位送花之人过得不太好，没有体面的衣着和体面的工作，可能温饱都是问题。但在我看来，尽管他的物质生活匮乏了些，可他的内心是充盈温暖的。曾国藩的爷爷曾玉屏曾说：“凡菜茹手植撷者，其味弥甘；凡物亲历艰苦而得者，食之弥安也。”这位拾荒者靠自己的双手且还有一颗送花的心，便能想到他食之甘、眠之安了。手中的紫色花朵，有宋代绢本设色的《出水芙蓉图》那般清新、洁净的美好，我将它带回置于书案上。

        我是爱花之人，因此格外喜欢飘着清幽香气的宋代。枕边放了几本宋人的画册，睡前无事喜欢翻上几页。画笔下绘出了一个时代的钟爱，但凡有书房一角，总少不了鲜花插瓶。鲜花插瓶在宋代是日常的、大众的。宋人的书房有许多可爱好听的名字，比如“小阁”、“小室”、“容膝斋”等等。虽不大，书案是一定要有的，书案上有书、笔、墨、砚、砚滴、镇尺等文房用具，配上一盏小小的香炉，一只鲜花插瓶。鲜花插瓶便是其中风雅的点缀了。《寒窗读易图》是我极爱的一幅画卷，透过山石间是小阁横窗的书房一角，一个侧身微微蜷缩的文人正坐在书案前用功，书案上露出半角展开的书卷和淡青灰的花瓶上横斜的两三枝梅英疏淡。那花枝选得好，梅花与花瓶的韵致相协，隔着时代我都被那缕暗香披拂着。梅花向来更受宋人偏爱，它幽幽散发出的冷香总能给几平米的小空间带来闲适与清朗，如同沉香一般。

        宋人诗作中咏及几案瓶花的诗词俯拾皆是，他们写得很家常，很亲切。花事是作为生活中每天的一点温暖、一份美丽的点缀，是真心喜欢而非附庸风雅。王季夷《夜行船》中有一句，“小窗入静，春在卖花声里。”那时整个社会都浸在花的香气中，鲜花插瓶不过是每日的清课。无论是仆人采买之花，还是自己兴尽而返采撷的花，又或是友人馈赠的花皆是可爱的，长在书斋中与文人的诗思相伴。窗间的一掬泉，一捧绿意正盈盈于书案，阵阵微香在简编上游移……真是悠哉美哉！

        有一幅工笔辛夷花的画作让我难以忘怀。整幅作品以淡紫色为基调，是一棵正植花期的辛夷花。它没有绿叶的衬托，欣欣然地绽开神秘的芙蓉蓓蕾，那样灿烂，好似云蒸霞蔚。左下角是一位书法家用小楷题写的几句林徽因的诗句，“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短短两三行浓淡相间的墨迹，字字珠玑，使得整幅画卷铺满了温情。题字之人定是个懂花人。

        一个懂花、爱花、惜花之人必定是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就是如此，“黛玉葬花”犹如一幅美到云端的工笔画时时在我眼前浮现。《红楼梦》第二十三回中写到，林黛玉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精致的绣花囊，手内拿着花帚走在落红翻飞之间。宛若仙子的黛玉是比宝玉更懂得花的，在她看来花瓣儿随波逐并非最佳的归宿，而将之置于绢袋中葬于花冢，最后随土化了方是干净。她写的《葬花吟》更是凄婉让人怜，以花自喻，让整个暮春都弥漫着哀声。唐寅也是一位极爱花的人，庭前种了许多牡丹花，待之盛放时便要好友聚此赏花，待之凋零时，有时会大叫痛哭起来。他叫下人将花瓣儿一一拾入锦囊中，葬于药栏东畔，并且多次在落花图上题写落花诗。身边不曾发现有葬花的清洁之举，或许葬花本就只存在于古人的那片天空下。每当途经有落花的地方，都会放慢脚步，踮起脚尖仔细行走，虽不能把它们一一拾起，也不愿随意践踏。

    

       能被林黛玉、贾宝玉、唐这般惜花之人邂逅的花朵是幸运的，这世上有多少好花空落尽，却不曾遇着赏花人。流水知音最是难遇，能有几个识得琴中之趣，无需弦上之声呢！

      将花埋葬是一种清洁的结局，而以花入药、入茶是使其生命的另一种延续绽放。红楼梦中薛宝钗服用的冷香丸就是以花瓣入药，这种药丸的制作方法十分不易，需天时地利人和。将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花蕊各十二两研末，并用同年雨水节令的雨、白露节令的露、霜降节令的霜、小雪节令的雪各十二两加蜂蜜、白糖等调和，制作成龙眼大丸药，放入器皿中埋于花树根下。虽是药丸，冷香丸却有一种香气。宝玉问宝钗平时熏的是什么香，宝钗说平日里是不熏香的，身上的气味多半是冷香丸带出来的。带有花香的药丸会让人更容易接受，仿佛吃下去的不是药，更像是一种养人颜色的食物。我有一个山东济宁的朋友，家住微山湖畔，她告诉我夏天的时候她们那里的人会乘着竹筏穿行在碧绿碧绿的荷叶间采摘莲蓬，荷花瓣她们也是不会丢弃的。将荷花瓣收入一个布袋中，回到家后置于竹簸箕中放在太阳底下晾晒。她说，荷花的颜色粉中透着白，极美极美的，若是常饮荷花瓣沏的茶，肤色也可红润起来。

        夏末，我到湘西的一个小镇上游玩，恰逢那日是镇上赶闹子。小镇的主街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贩和穿梭不息的人群，充斥着叫卖声和讨价还价的湘音。大家都忙着采买，过了晌午闹子就要散场了。一个穿着卷皱汗衫的老人家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他手上提了一麻袋东西，看上去不太重。他轻声地叫着：“红蓼，红蓼……”那声音从他单瘦的身体传出，小到让我听不清，问了身边买豆角的大姐才知道他卖的是一种叫红蓼的药材。我看出了他的不好意思和无奈，往往返返无一人向他问询，他缓缓地挪动脚步有点不知所措。红蓼是一种草本植物，每年6-9月是它的花期，花小而密集，多为浅红色和紫色。这是一种非常好养的植物，只需将它放入清水中便能自行生根成长，开出绚烂的花朵。它长得一副好模样，所在的水边往往一红就是一大片。我能想到这些娇嫩的花朵过被镰刀割过后，在烈日下曝晒的疼痛。它们忍受着身体里的水分一点点蒸发换来一身干黄的容貌，最后变成一味清热解毒、活血化淤的中药。竟无人问津。

        真真是人替花愁，花替人愁！待下一个闹市上是否还会有一个提着红蓼的孤单身影呢。秋风拂来，阳台上的夜来香开了。每当夜幕降临时我都会在它旁边坐上一会儿，知道哪一簇新添了小花蕊打开了，也知道哪一簇花蕊合不起来要谢了。花开花谢，像极了那两节色调不同的铁轨。仅仅是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