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之殇

嘤其鸣矣

       话说贾元春自正月十五上元之夜归省贾府大观园，回宫后思虑再三，辗转反侧，接连几日不得安眠。一叹贾府虽处京畿之地，蒙今上隆恩，得以稍叙天伦，然内府幽森，种种见不得人的行为又岂是外人所能知的，不知何年何月方能离这腌臜污秽之地?二叹大观园造的太过奢华靡费，金银焕彩，珠宝争辉，大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势，便是皇宫内苑也不见得有如此排场，难保不授人以柄，徜有好事者在圣上面前以“靡费过巨、耗损民力，盖省亲别墅以显赫门庭”参上一本，反成了无比棘手之事。

      元春思来想去，心也日渐焦躁起来。一日忽想到，何不让府里能诗会赋的众姊妹搬入园内居住？一来以建居室为名掩盖“奢靡”之众口，二来也不枉费了园内的景致。计较定了，即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

      且说宁荣两府贾赦、贾珍、贾琏等俱为元春省亲游幸而感怀不已，皆言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方可有此光耀门楣之事。只是连日铺陈，用尽心力，难免人人力倦，各各神疲。

      这日，贾琏与贾珍贾蓉父子，三个饮的酩酊大醉。贾琏自回房内歇息，见凤姐与平儿两个在抹骨牌，平儿见琏二爷醉的不成体态了，赶忙去备醒酒汤，一并汗巾罗帕漱盆诸物。盥沐毕，平儿服侍贾琏睡下。凤姐屏退平儿，见贾琏歪在炕内那个弹墨倚枕,欲沉沉睡去，遂拔了发簪，悄悄搔贾琏的脖颈，一面道：“二爷不许睡，今儿宫内娘娘下谕，命府里众姊妹搬入大观园内居住……”岂知贾琏听了此言，好似平地打了个焦雷，从床上跃起，唬得凤姐三魂七魄少了一半。贾琏瞪着眼道：“前些时候奉敕盖造省亲别院，老爷暗中传下话来，要有当年江南甄家接驾的气派。老爷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且不说甄家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还不是收着各家的银子才硬充成胖子，连我家都有五万两银子存过去呢。如今修大观园耗了百万两银子，才急急撑起了门面，本是让娘娘省亲观赏用，事后封锁，不使人入内骚扰，也就过去了。万没料到要众姊妹搬入，又要白花花的银两使了，靠家里这些收成，还不够里里外外打点使唤的呢。”凤姐不言，心内早明白了三分，啐一口道：“二爷是酒后吐起了真言，怕不成百万两银子，有一半成了梯己钱吧？”贾琏打个酒颤道：“你别再将‘梯己’两个字挂在嘴边，如今不倒贴自己的钱进府里，也就‘阿弥陀佛’了。”凤姐不待他说完，把凤眉一扬道：“二爷少在我面前装穷哭病，谁不知府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前些日子修大观园，二爷借机发了笔横财，只是这园子盖的仓促，怕是遇不得真火淬炼罢。此番你陪林妹妹回扬州奔丧，只带来两张屋契及三四千两纹银，这些都不够日后给林妹妹陪嫁呢，真正是亵渎林姑爷堂堂扬州巡盐御史的爵禄了。”贾琏听了，忙掩了凤姐儿的口，酒也醒了一大半。当夜各自歇了，一宿无话。

      第二日才五更，贾琏急匆匆进东府找贾珍、贾蓉议事。可巧贾珍父子遛鸟刚回，遂请入堂商议。贾琏连茶都不及饮，急与贾珍道：“如今娘娘特恩准府里哥儿们小姐们搬入园子居住，眼看是咫尺间的事。只是园子里尚有些花草树竹需要栽种，还有贾蔷从姑苏采买的十二个优伶戏子，园内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的沙弥尼姑，可都是他们主子上下打点使了银两才进来的，这些人都要珍大爷想法子留住才是。”贾珍笑道：“这也容易，法子就出在与兄弟日日同榻而眠的大妹妹身上。你只把她安顿好了，不就一应周全了罢？”贾琏悄声道：“珍大爷明白人倒说起了糊涂话，你也知道，这园子里一些桥廊山溪、亭台房舍只经得起看，因当时工期催促太紧，方命山子野暗中改了图纸，费用仍按原项的支理，为的就是可按时复命，而今又要从长计议了。一旦让人瞅出个弊病来……”蓉哥接过话茬道：“如今事急，府内上下都知道了娘娘的恩典。这暗河里的漩涡可不是藏着玩的，还需筹谋个应对的办法才是。”贾琏道：“倘令大老爷二老爷知道了，大老爷那倒无妨，我自会去打点，只是二老爷那难免要左支右绌，上次看园子都被他唬得一惊一诧的……”三个窃窃私语了半日。

      贾琏午时方回到屋内，止有平儿在做女工针线，一问方知凤姐儿陪贾母太太赏玩去了。歇不到半盏茶工夫，只听门外报程日兴来了。贾琏料得他必有一来，忙不迭地请进。程日兴打千儿请安毕，贾琏细问了大观园几处等待修葺之处，程日兴略一沉吟，道：“大观园原是供娘娘省亲观瞻用，因当时营造费用局促，省亲之日又紧，游廊亭榭所用石料木材都为十里方圆庄户所供，如今要接公子小姐入住，还需仔细雕镂修整一番才是。依小可愚见，光是怡红院抄手游廊、沁芳桥石拱、稻香村篱栏、栊翠庵佛堂等十来处地方，需支出银两五千两左右。”言未毕，程日兴鼠目一转，解下腰间褡包，取出两个金粉鎏彩绢匣来，满面堆笑道：“前儿个承蒙大爷、二爷和婶子抬爱，让小可与赖大、林之孝、吴新登等些人安插摆布大观园工程。公子小姐们入园后，房内必要添置一些古董器物，目下小可在古董行做事，还望二爷提携才是。”一面打开匣子，只见一件为唐寅的《秋风纨扇图》，另一件为宣德年间的斗彩鸡缸杯。贾琏大喜，细细赏玩一番，照例收了。一时计较已定，程日兴欢天喜地去了。

      一时，贾琏屋内一拨又一拨走马灯似的来人。先有林之孝家的、周瑞家的分别来说情，欲谋求总管大观园一职，后有贾蔷来议大观园戏班总管职位，又有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贾芸来谋个大观园种花种树的差事，贾琏俱一一收受好处，取纸笔记下了，当面拍胸脯应允贾芸的差当，又视贾蔷与贾珍贾蓉情义好，起初也是由他下姑苏聘请教习，置办乐器行头，遂顺水推舟做了人情。只是大观园总管太过紧要，林之孝是荣国府大管家，周瑞家的是二太太的陪房，来头都不小，又不知其中底细，贾琏一时锁眉沉思，难以决断。

      正烦闷间，门外飘来凤姐儿嬉笑之声，只见她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身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袄，进门就笑道：“才刚听平儿讲，今儿最忙的要数二爷了，看来二爷飞黄腾达指日可期了，可别望了这糟糠之妻才是正理儿。”贾琏陪笑道：“到时谁抬爱谁还是未定数呢。”凤姐道：“谁不知二爷才是这府里的柱子，先前林之孝家的找我，说如今府里事务日冗，人丁庞杂，小姐公子们也大了，每日在园子里兴游赏玩也是常有的，最好能有人日日在园子里照应着，干些修花植草漆墙扫院的事。还望二爷能给一次老脸儿，将这营生赏给他们。我看也算一件鸡毛蒜皮的事，就先替二爷应允了。再说，林之孝先前曾参与大观园营建，对园子里各种廊桥水榭竹院花房布设了然于胸，一遇到事能替二爷遮瞒着呢，每年还可孝敬府里一些钱蔬米粮并珍禽时鲜之类，岂非两全其美？”贾琏听了这席话，将之前的忧愁烦闷都丢到爪洼国去了。欣然道：“罢罢罢，好人都让你做尽了，林之孝倒是个百里挑一的人选。不过你倒提醒我了，前儿西廊芸儿央我谋个事做，依我看，园子里监栽花木的事儿就让他去做罢。”如此云云，夫妻两个合计了大半夜，不在话下。

      次日正月廿一便是吉日。贾琏吩咐程日兴安排百余匠人，分日夜三班，不舍昼夜修葺各处纰漏隐患，一面又暗嘱周瑞家的在园内广设帏幙，封锁道路房舍，由贾芸监理一大班花匠植花修草，掩人耳目，并一再叮嘱妈妈丫鬟们不得随意走动，免得节外生枝，招惹是非闲话。贾琏又命人唤来掌管府内库银的吴新登，密议修园子可用银两，闻得凤姐寅吃卯粮，早先支领了三个月月钱，府库能支银两才不过二千两，贾琏暗骂道：“最能偷腥的猫，早晚要让她吐还出来。”遂取出收在囊中的林如海遗产一万两会票，暗命吴新登以他人名义借入，用于修园费用，日后再连本带息偿还，吴新登唯唯诺诺去了。

      且说凤姐儿则在贾母、刑夫人与王夫人处四下走动，宣称大观园一个月栽种花木工期，内心暗暗盘算下月廿二为黄道吉日，料定彼时各项修葺工程均已告结，可作为哥儿姐儿们入园日期，遂报与贾母选定了。又一一回禀刑、王二夫人，称周瑞家的每日在老爷太太处游走，一刻也少不了人，又无人可以替代，还是由熟悉大观园内诸物的林之孝暂时执掌管家，刑夫人与王夫人俱一一准了，周瑞家的闻听此番言语也欢喜不尽。真正是：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馀禾黍香。

      是夜，月朗风清，四野阒静。凤姐儿疲乏之极，沉沉睡去。星眼朦胧间，忽闻环佩阵阵，香风氤氲，秦可卿飘然立于眼前道：“上次别后，婶婶可曾安好？婶婶是脂粉队里的英雄，应知‘千里搭凉篷，没有不散的筵席’之理，荣辱自古周而复始，祸福无常，婶婶须及早抽身，筹画将来衰时的世业才是。然婶婶不听我言，未在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与家塾，以备祭祀与子孙耕读传家，反倒大肆铺张，损公肥己，中饱私囊，欲将祖宗荫庇的基业掏尽才肯罢休。婶婶若再不为后虑，待到‘树倒猢狲散’之日恐悔之不迭了。”凤姐冷笑道：“我岂不知其中之理，如今府里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早已显露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征兆来。等将来败落了，如何救之？不若先为个人盘计，预留一条退路，故多积私财以纾解彼时之危耳。”可卿笑道：“婶婶之言差矣，吾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古来圣贤皆以修治齐平为第一要诣，婶婶虽为女流，然胸怀立国安邦周济天下之志向，岂可寻常须眉可堪比乎？今日陷于此等黄白之物，真正玷污了这一身的清白了。纵使能逃得过律令制裁，也万难逃却众口烁金、身败名裂之嫌，婶婶是明白人，岂不知‘邪气袭内，正色乃衰’之理？”凤姐闻得此言，香汗涔涔而下，一边催问可卿：“似此可能解？”可卿道：“若要禳解，婶婶且随我来。”

      凤姐大喜，遂跟可卿并一僧一道进入大观园。只见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举目衰颓破败之相。凤姐大声呼唤身边奴婢，又无一人应承。忽闻忽喇喇一声巨响，一时尘埃四起，大观园接二连三，牵三引四，各处崩塌下来，将那园内贾珍父子、贾琏、程日兴、林之孝等一干人悉数埋在残垣断壁下。凤姐大叫一声，慌忙躲藏到园里那座石牌坊下，一抬头，望见牌坊上赫然挂着一副鎏金大字对联：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后记：此文仿曹公笔法而作。意在以此为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