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眼睛，绿眼睛（大鹏）

高老闲人

“小熊”是我曾经饲养过的一只兔子。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社会上形成了一股养兔子的风气，我们这条街上的二十几个院子里，差不多每两家就有一家在饲养兔子。兔子远不能与现在饲养的宠物猫和宠物狗相提并论，那时候人们没有那么休闲的时间和经济力量来养宠物，养兔子纯粹是为了用低廉的成本换取较大的利益，以改善家庭经济状况。我们家自然也不能免俗，那时正值学校里搞停课闹革命，我正好有充裕的时间参与其中。当时我们居住的那座小院里只有我家和另外一家为邻，环境比较安静，适合饲养兔子。

有了兔子，小院开始热闹起来。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的父亲和母亲，所发挥出来的聪明才智是多么令我钦佩。一向心灵手巧的父亲在院子的围墙根儿，用砖给兔子们盖起了一座像模像样的兔舍，兔舍设计得独具匠心，出入口的门是用钢筋和铁丝网编织而成的，为防御黄鼠狼和其它动物的袭击，网眼细密结实，同时也能保持兔舍内的通风，还便于观察里面的情况。兔舍的内部构造为一层排列着十几组木质隔断，每个隔断容纳一对兔子，它们均能进出方便，且互不打扰。兔舍底部距地面十公分处同样横铺着一层钢筋铁丝网，地下还撒上一层炉渣，这样我们就可以随时清理兔子们排出的粪便了。母亲是个做事细致入微的人，她平时就很喜欢琢磨，经常查阅科普小册子，加上平时对兔子细致入微的观察，很快就掌握了兔子的许多生活习性，如：兔子喜欢在干燥的地方活动，环境一旦受潮它们身上就要起痱子；兔子尿过的地方若不及时清理它们就不愿再来了；兔们一般是白天睡觉多，吃得少，晚上则进食比较多……由于母亲的悉心照料，在我饲养兔子那段时间里，兔们很少生病，而且长势很好。我的任务是为兔们“采购”食物，我天天骑着自行车，车后架子上夹一条麻袋，不是上菜市场拣菜叶，便是趁晚上用最便宜的价格拾掇人家在关门前卖不出去的一大堆蔬菜的边角料。此外，我还常上郊外去挖野菜，那时候的郊外离我家也就是四五里路程，母亲说兔子吃了带有白色汁液的野菜上膘快。野菜有甜苣、苦苣和蒲公英，用手掐断碧绿的叶子，断口处会顿时溢出像乳汁一样的汁液，用舌头舔舔，先是有一种淡淡的苦涩，再把叶子放在嘴里嚼嚼，又能感觉到一股浓郁的清香在唇齿间留存。那时的郊外，凡是有土地的地方都密密麻麻地长满了这种野菜，来这里挖野菜的人也不算少，可任你怎么采挖，这儿的野菜都不会减少，因为一场雨后又是一层新绿。这里真是兔们的天然粮仓！我有时想，兔们如果像牛羊那样能在这里放牧，该是一首多么恬静而绝美的田园诗啊！

每逢星期天，父亲也和我一块儿上这儿挖野菜，我们两个人不足一小时就能挖一麻袋野菜，足够兔们吃三天了。
母亲说的没错，野菜犹如催肥剂似的，兔们吃了野菜后，果然长势迅猛，一个个肥嘟嘟的。兔们似乎变得更加欢实了，它们时而相互追逐戏耍，时而竖耳警觉，尤其看到它们鼻翼急促翕动的样子，和听到它们嚼食时发出的那种带有质感的嚓嚓声，我总是喜不自禁。最令我感到欣慰和满足的当属“小熊”了，这只兔子因为长得太胖，浑身圆滚滚的，行动起来又像熊一样慢腾腾的，显得憨态十足，于是全家人就叫它“小熊”了。

当时我们家买的种兔有两个品种，一种是“大耳青”，浑身青灰色，耳朵又长又阔，用手攥握着它的双耳往起拎时，手的虎口上竟还露着另一半肥嘟嘟的耳朵。“大耳青”生长速度慢，只有那双耳朵忽闪忽闪的现出几分招摇，倒也可爱。另一种叫作“黑优种”，毛色黝黑，手摸上去感觉像缎面一样油光水滑，这种兔子的特点是长得快，繁殖快，据说能长到四十斤重。

“小熊”是“黑优种”里的一只母兔，从一开始就疯吃疯长，交配不出两个月，“小熊”就怀孕了。兔子怀孕期很短，分娩时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而且公母兔必须分开。这一点母亲是提前做了准备的，也不知母亲从那里找到一只大纸箱子为“小熊”做产房，里面铺了厚厚一层柔软的旧棉花，提前几天就把“小熊”放在纸箱里抬到家里一个背阴处，母亲说兔子一般是在夜里分娩，这期间不能见光，不能让人打扰，母亲让我和父亲睡觉，说有她一个人就够了。连着几个晚上母亲都没有睡过一个整觉，在母亲的精心呵护和照料下，“小熊”在一天半夜里顺利地产下了八只小兔子。全家人欣喜若狂，眼不眨地盯着这一群缓缓蠕动的小生命，竟毫无睡意……

“小熊”的后代同样也是疯吃疯长，又过了两个月，等这批兔们长足了分量，我便把它们装在一只大铁笼子里，用自行车驮上去了一个叫狄村的地方，那儿有一家收购兔子的供销社，饲养兔子的人家大多把兔子卖到了这里。当我手里攥着用兔子换来的人民币，一种成就感不由得涌上心头。

那一次，“小熊”为家里创收了第一桶金。家人自然对“小熊”另眼相待了，母亲天天为“小熊”准备面汤，汤里面还搁了少许的盐，据说兔子喝了能强壮筋骨。“小熊”似乎通人性，自打产下第一窝兔子后，它竟然能对着全家人作揖。通常是在喂食之后，它总要挨着个给家里每个人作揖。那时的“小熊”体重足有二十五六斤，粗壮的后腿踮起，将沉甸甸的前身支撑起来，两只前爪合拢上下颠簸，作揖动作竟然和人一样规范。“小熊”体型肥硕，有时由于站立的过猛，常被身上那一团肉给坠趴下了，但很快它又坚持着重新站起来，家人常常被“小熊”的憨态逗得哈哈大笑。

“小熊”会作揖很快就在我们这条街上传开来，尤其是饲养兔子的人家纷纷上门来看个稀罕，小熊不认生，见人就作揖，直到有人喝彩叫好才作罢，人们哈哈大笑着、夸赞着，不禁暗暗称奇，
至于“小熊”为何会作揖，连最为聪慧的母亲也解释不清楚。母亲翻遍了所有的科普书籍也没有找见答案。只能解释说“小熊”可能是出于报恩释放出来的一种动物的天赋吧？我反驳道，小熊是为我们创造利润的呀，我们应该报恩与“小熊”才对。父亲也同意我的观点。母亲笑着争辩道，人类饲养动物是一种爱心，也是一种责任，必然有付出。动物的成长是离不开人的，“小熊”的表现无疑是向它的主人报恩！再者说，小熊能顺产我还是接生婆呢！“小熊”肯定是先报我的恩，至于它也给你们作揖，是你们沾我的光了。不信你们去问“小熊”？母亲的机智和幽默把我和父亲逗乐了。

“小熊”是我们家的一个宝，它很快又受孕了。预计离预产期还有二十天的时间，全家人在静静等待的同时，对小熊倍加宠爱和伺候着。但谁也没想到，一场灾难正在悄然逼近……
事情发生在一天深夜，熟睡中的我被屋子外面一种奇怪的响动惊醒了。声音好像来自兔舍方向，听着像是兔子们相互之间的争斗声，动静不小，兔舍底部的铁丝网竟然都发出了嚓嚓嚓的摩擦声，间或还伴有兔子吱吱的叫声。可听着又像是有来自外界的骚扰，是有人偷兔子？还是黄鼠狼袭击？……我顿时紧张起来。住在里屋的父母亲也惊醒了，父亲刚要和我出去看看情况，外面却安静下来了。我们都以为刚才或许真是兔们在打架，因为平日里兔们之间相互摩擦的事情也时有发生，只是动静没有那晚大。于是我没当回事儿，主要是一阵阵困意袭来，于是我就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仍在酣睡中的我，被早起出门上班的父母亲的惊呼声惊醒了，我忙胡乱穿上衣服跑了出去，眼前的场景把我看傻了：一滩接着一滩鲜红的血顺着兔舍门口一直滴到院子的墙根儿下，父亲翻上墙头朝四周仔细观察着，母亲正蹲在兔舍门前往里面看，我知道肯定是兔子出事儿了，快速打开兔舍门查看，兔们一只接一只奔了出来，唯独不见“小熊”的踪影。我的心一阵紧缩，当母亲小心翼翼地从里面的隔断把“小熊”轻轻地抱出来的一刹那，我和母亲同时尖叫起来，“小熊”的一条前腿被活生生地撕拽掉了，伤口血肉模糊。我顿时感觉浑身的血液涌上了头顶，不知所措地哇哇大叫起来。父亲从墙头上跳下来，看到这情景，先是跟着嚷嚷和叹息了几声儿，便俯下身查看了兔舍底部，很快就找到了原因：底部铺着的那一层铁丝网的网眼原本细密，但是经过兔子的前爪和后腿长时间的抓挠和摩擦，有些网眼就扩大了，这样就给黄鼠狼钻了空子，“小熊”的那条前腿肯定是被黄鼠狼从网眼里硬给拽掉的！

“小熊”遭了难，全家人悲愤不已。母亲那天破天荒地向单位请了假，精心为“小熊”处理伤口，父亲赶紧给那层出现了严重缺陷的铁丝网重新进行了加固。我像被霜打了一样，看着“小熊”发呆，继而对自己在出事那天晚上的懒惰行为自责，假如我能出门朝兔舍看上一眼，完全可以避免这场灾难，我的肠子都悔青了！
受伤后的“小熊”显然没有了往日的欢实。总是独自待在兔舍旁边的角落里喘息和发呆，原先像红宝石一样的眼睛显得黯然失色，尤其是它的进食量大减，全家无不为它感到担忧，要知道“小熊”可是还怀孕在身啊！

那几天，连母亲也感到无计可施，只能采取静观呵护的办法，试着看“小熊”能否缓过来。兔子毕竟不同于人，人可以向医院求救，可小动物就惨了，那时宠物医院还没有诞生。悲愤交加的我竟痛哭了一场，我似乎看到“小熊”那双失神的红眼睛在向我要求着什么，我的心里不由地滋生出一种强烈的复仇欲望，下决心要逮住这只黄鼠狼！
父亲同意我的决定，很快从他一个老朋友那里借来一只捕兽夹子，那是一只山里的猎人用来逮狐狸的专用工具，力量足以夹断一个孩子的胳膊。

复仇计划很快实施了。
父亲帮我支好了夹子，夹子中间安放了一块猪肉作为诱饵，夹子就固定在墙头旁边的屋顶上面。说实话，对于能否逮住这只凶残的黄鼠狼，家人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而为之，母亲认为黄鼠狼贼精贼精的，通常是糟害你一次，短时间内绝不可能重复来第二次。连着三四天，夹子没有任何动静，我更换了几次诱饵后，心里开始烦躁犯嘀咕时，苍天竟然开眼啦！

事情同样发生在一天深夜，那一夜我压根儿就失眠，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认定这只黄鼠狼该来了。直到几声凄厉的惨叫声传进屋里时，我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父母亲也同时从里屋走出来。惨叫声竟然是猫的声音，那只威力巨大的夹子估计是夹住了猫的脖颈，从它的咽喉部挤压出来的声音尖而细，一声接一声凄然的叫声在深夜里显的十分瘆人。猫可能想极力挣脱夹子，屋顶上响起一阵阵剧烈的铁器摩擦之声和猫的翻滚声。我刚准备出去，被父亲劝住，父亲说现在出去动夹子，会被猫抓伤，等天亮再说，先睡觉。我又重新躺在床上，我没料到残害“小熊”的凶手居然不是黄鼠狼而是野猫。听着屋顶上那逐渐弱下去的叫声，我的心里汹涌着复仇的快感。

天刚亮，我就迫不及待地冲出屋子，翻上墙头上了屋顶。看到那只嚎叫了一晚上的野猫正好被夹住脖颈，那是一只浑身长满黄斑条纹的虎头猫，它那巨大的身躯被那只铁夹子制服得似乎已经气息奄奄了，它一边呻吟着一边用眼睛扫射着我，那双没有眼帘的眼睛仍然露着野性的光波。我突然想起，这只野猫我平日里是见过多次的，它大多是傍晚时分现身，经常在我家屋顶或是墙头上来回走动，虎视眈眈地盯着兔群，大有伺机下手的样子，由于兔们活动期间是我一直陪着的，我也就不以为然。那个年代的野猫和家猫都充满野性，见了活物总是蠢蠢欲动。

父亲帮我把夹子和猫抬到地下。父母亲上班前让我把那只半死不活的野猫放掉，说猫命硬，或许还能缓过来。认为野猫受到这一次严惩，也算是为“小熊”出了一口气！可那一天我不但没有放掉那只凶残的野猫，反而把它杀了！因为就在前天，母亲托人请来一个兽医给“小熊”看病，兽医仔细诊断了“小熊”的症状，直言不讳地告诉母亲说，“小熊”若没有身孕或许还能挺过去，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它的生命已经没几日了……一想到我即将失去“小熊”，我的全部希望即将化为乌有，我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我仿佛失去了理智，从厨房里拎着那把切肉的菜刀，把那只原本还能生还的野猫从头到脚开始了肢解。我下刀的手法似乎很熟练，一刀一刀切割得很认真。硬是把一张猫皮剥了下来，一股股血腥味儿直冲我的鼻腔，我全然不顾。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战场上杀红了眼的战士，忽而又更像一个屠夫！

我杀的竟然是一只家猫。
猫的主人也是我们这条街上的，距我家相隔着一条马路和四五座院子，或许是猫夜不归宿，或是那一晚猫凄厉的叫声传了过去，还是闻到了血腥味儿，猫主人很快就知道了，召集了几个人找上了门。正是中午时间，下班的父母刚好回家，问清了情况后，知道我闯了祸，赶紧商量对策。而那个时候的我，竟全然没有畏惧感，手中依然握着那把菜刀，嘴里哇哇吼叫着与那帮人对峙。也许是被我近乎玩命的阵势给镇住了，场面先是陷入僵局，当对方一看我才是一个半大小子，顿时恢复了来时的状态，不依不饶地讨要那只丢失的猫，甚至还有要大打出手的阵势。父亲毕竟见多识广，把我拦在一边，抓住主要矛盾和那帮人理论起来，试想，有谁家饲养的猫会穿越好几座院子，上别人的院子里残害人家的兔子？这种残忍的行径分明就是野猫嘛！它理应受到严惩。猫主坚持说不是野猫，就是他家养的家猫，还说出猫的特征是一只虎头猫，当时猫主身边还有人作证。父亲先是怔了怔，继而做出了反应，那就更不应该了，即是家里养的猫为什么会上我这里捣乱？没有管好自家的猫是你的责任！我还准备找你呢！对方恼羞成怒，一群人准备围攻父亲。那时，母亲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把抱起二十多斤重的“小熊”，对猫主展开了雄辩的攻势，请大家看看吧，这只兔子只剩下三条腿了，那一条腿被这只所谓的家猫从窝里活生生地给撕拽掉了！有谁见过如此残忍的事情？要知道，我家这只兔子也没几天活头了，可怜它还怀有身孕，到时候死的可不止一条命啊！我可以赔你一只猫，可你对这只怀孕的即将死去的兔子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母亲铿锵有力的一番话，显然是抓住了矛盾的重点，围观的人们开始悄悄议论起来，猫主那帮人一时显得理屈词尽。那一刻，我真想为母亲有理有据的争辩喝彩！同时我也听到母亲语气里带有一丝哽咽……

当时，院子门口的人越聚越多了，其中有不少养兔子的人，大多人都目睹过“小熊”的作揖表演。母亲怀中的“小熊”就像一个展品，血肉模糊的伤口和即将逝去的生命立即博得人们的同情，人们纷纷开始谴责猫的残忍，也有人从中说合的。那场风波一直持续到下午两点多，猫主虽然没有占到优势，但最后父母亲还是给了猫主五元钱作为赔偿，以息事宁人的态度结束了那场风波。
事后，我遭到父母亲的严厉训斥，母亲没想到我会宰杀那只猫。母亲说，就算是一只野猫也不能使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杀戮！杀生是要遭报应的。我当时不敢顶嘴，可心里却不以为然，认为我那么做是为“小熊”报仇！直到几十年以后，我才有所醒悟……

那件事发生后，小熊仅艰难地存活了一周，最终因难产连同它腹中的孩子一同死去了，我把“小熊”带到郊外埋掉了，那天我痛哭了一场，父母亲也跟着难过了好多天。
从那时起，我短暂的养兔生涯结束了。那个句号似乎画得很无奈，甚至充满了血腥味儿。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我一直把当年那场杀戮当做是自己勇于为兔子报仇、出了事儿敢于面对的一个壮举。我也曾不止一次地和别人讲起过这段经历，也得到过好多年轻人的夸赞，也有人说我胆子太大，做事不计后果。直到我进入了不惑之年，有一次与一位长辈谈及此事时，我才第一次感到有些愧疚和不安。这位长辈是我一个同事的父亲，事后才知道老人退休前是在宗教协会工作。他家里饲养着好几只白兔，同事知道我以前养过兔子，请我上他家传授经验，我自是乐此不疲。第一次上门，我原本是来传授饲养兔子的经验的，但在交谈中，我又不自觉地扯起了那件往事，当我绘声绘色描述当年那段惊心动魄的故事时，老人似乎在静静地听，虽说没有在中途打断我的话，可老人时而摇头时而闭目片刻的神态，使我隐隐感觉老人对我讲的内容有看法。果然，老人沉思良久后，规劝我往后绝不可以把这件事作为炫耀的资本到处乱讲！老人语气坚定。说杀生本身就是一种罪孽，你为了一个生命屠杀了另一个生命，而且手段如此残忍，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罪孽，从现在开始你要做的是进行自我救赎。改正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内心忏悔，发善念，行善行，知错改善莫大焉……

说实话，对于杀生要忏悔的理论，我听人讲过，也从书籍里看到过，内心里也似信非信。可那一次老人的一番话却深深打动了我，他说猫在宗教学说里是神的化身，尤其在民间，若杀戮一只猫是要遭报应的。
接着老人还讲了一个惨杀猫遭报应的故事，是发生在几十年前农村的一件事情。有一个农妇养了一只母猫，当时一般家庭厨房都盖有大灶，以木材、稻草为燃料，因为灶内温暖，冬天母猫喜欢在灶内过夜取暖。那家农妇每天早晨起火烧饭，必先赶走母猫。有一天，气候寒冷，虽经多次驱赶，它仍不愿走出灶外，农妇心烦忽起嗔心，随即取稻草引火烧饭，而那贪睡的可怜母猫，竟被活活烧死在灶里！

事隔一年多，该农妇怀孕产下一个男孩，天生全身骨软，手脚萎缩。整日躺在床上，医药无效，常年需人照顾，痛苦不堪。如此年复一年，连生六胎，个个都是软骨儿，情况完全相同，大小六个排列床上呻吟！邻近乡民前来探视，人人称奇，原来母猫烧死时腹内怀胎多只小猫，也一起惨遭烧死！不久农妇也因忧伤愧疚而离开人世，临终前竟频频发出猫的惨叫声，听来令人毛骨悚然！几只小猫，六个软骨儿，可怕的现世报应……尽管我知道这仅仅是一个因果报应的故事，我仍感到十分震撼，我仿佛听到了母猫被烧死前发出的求救声，不由地想到我当年持刀肢解那只猫的情景，猫在死前似乎也向我发出类似的哀鸣。那血淋淋的画面不停地在我眼前闪现，那位农妇与我的故事几乎如出一辙。我心里感到一阵悚然。

老人似乎窥视到我的内心，用宽慰的语气告诉我，你那时年幼属于少不更事，罪孽稍轻点，通过忏悔能消除灾难！老人还说，所有的因果报应，根据所犯的罪孽大与小而承受不同的后果。或命顶命、或身体有疾、或殃及家人。最轻的也是百事不顺，仕途受阻……
说来巧了，百事不顺、仕途受阻恰是我前半生的真实写照。学业无成，早早参加工作，结婚生子看似一切尚安。直到我三十岁那年，我在单位办了停薪留职，下海闯荡了起来。从此，我成了一艘没有桅杆的帆船，四处漂游。我从事过好多种职业，但都毫无建树。后来我迷上了酒店管理这一行当，一做就是十年。一开始我对这个行业很有感觉也很入道，做得还算稳定。但很快，频繁跳槽成了家常便饭，原因无外乎是：某酒店硬件环境差招徕不来客人，或是酒店老板不好沟通，无法实施我所制定的经营管理方案，再就是任凭我怎么努力，酒店总是业绩平平……这种种原因导致我有时一个月要跳三四家酒店。时间久了，同行里的朋友也纷纷为我捏一把汗，对我事业上的不稳定因素大惑不解，他们一致认为，我无论从气质人品，还是智商和管理能力上看均属强者，可为什么老是定不住港呢？时间一长，我漂泊不定的跳槽行径成为酒店行当里的笑谈。家人也为我的工作不顺深感担忧，疲乏而困顿的我也经常辗转反思，杂乱的思维中虽捋不出一个失败的具体缘由，但在冥冥中仍感觉到在我前行的路上，似乎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巨大阻力在挡着我。为此我常陷入烦恼和困惑中。

有一次，在几位朋友的撺掇之下，我到崇善寺门口，向摆摊卜卦的大师求了几卦，卦象显示：我一生劳碌无为，死守一处要吃亏，只有四处奔走方可求得富贵和安然……而且其中一卦似乎断出点儿端倪：说我原本一生吃穿无忧，仕途坦荡，只因儿时有过一次血光之灾，冲撞了神灵，导致后来的诸多不顺。大师竟能从三枚铜钱里看到当年那场杀戮！并且还把我的所有不顺与此联系起来，我惊奇中带有疑惑，后来和几个朋友聊起此卦，大多人认为两者联系太牵强，我也不想对号入座，认为纯属巧合。
说实话，我虽然不太相信唯心的那一套理论，但我尊重老人的那一番教诲，同时也尊重因果报应这一弃恶从善的理论，或许我从内心深处开始了对当年的那场杀戮有了忏悔之意，我开始有意识地接触猫了。

这个年代家养的猫一般见不到，出现在我视线中的大多是一些流浪猫，它们散居在各个小区楼房的地下室或某一个角落里，吃着百家饭，悠闲地生活着。猫们的野性似乎业已蜕变，即使见到活物如鸽子、麻雀落在眼前也熟视无睹。
我就像一个博爱主义者，经常买一些真空包装的火腿肠或熟肉制品喂猫们。看着猫们贪婪地吃着由我布施给它们的食物，我多少感到些许慰藉。

这期间，我在努力寻找当年被我肢解的那只虎头猫的品种，却迟迟不见，后来听人说虎头猫是名贵品种，一般不会遭到主人遗弃的，当又听说虎头猫还是猫神，我的心不由得又咯噔了一下。
我近距离地接近过几次猫后，发现所有猫们的眼睛在一天当中要变幻两种颜色，上午它们的眼睛是金黄色，下午至晚上眼睛又变成碧绿色。当猫们为了争夺食物相互掐架时，它们的眼睛会因愤怒而变成墨绿色，当年那只虎头猫最后看我的眼神正是这种颜色。我对这种眼睛能随时变幻的生灵由衷地又多了几分好奇心。

一次，我在一个小区的路边上竟然看见了一只虎头猫，从毛色和体型上看，这只虎头猫虽有些串种，但整体还保持了虎头猫的模样。这只猫大腹便便，显然是一只怀孕的母猫，我不由地用眼神与它对视了一下，它马上对着我连叫了几声，我明白它的意思，立即上旁边小卖部里买了几根火腿肠出来，我扔给它一根，并蹲下来看它吃，它先用前爪摁住肠，然后张开嘴，锋利的牙齿几下就把塑料包装撕扯掉，它的嘴里边嚼边发出嗷儿嗷儿的叫声。它很快吃完了，我把手伸过去，它对着手闻了闻，用湿漉漉的舌头舔了舔我的手指，我感到一丝惬意，随手又扔给它一根。这时，我身边又出现了两只猫，我把手里仅剩下的两根肠子全扔出去了，猫们开始叼抢了。少顷，不知从哪个方向又窜过来几只猫，猫们冲着我叫着，我一摸衣服口袋，已是囊中空空，我只能尴尬地离去了……

母亲建议我最好能自己饲养一只虎头猫，也算作是一种心里慰籍。
那一年，母亲患了脑溢血，经过抢救医治，病愈后便一心向善，还上崇善寺皈依了佛门，在家中做起了居士。这时的母亲依旧思维清晰，谈起当年的往事别有一番独特的见解，她说人在食物链的顶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而动物是遵循了弱肉强食的自然规律，当年那只虎头猫想吃掉兔子使用了那样残忍的手段，也是自然界发展的必然规律。可人杀戮猫就是罪孽，有罪孽必然要忏悔。母亲说，忏悔既是一种文化，也是一种美德，更是一种尊严。忏悔意味着不愿背负着心理负担而偷生。

我饲养了一只虎头猫。是我从宠物市场花较高的价码买下来的。它是一只刚断了奶的小公猫，纯种的虎头猫。虎头虎脑，头大而圆，前额隐隐凸现出一个王字，浑身的条纹呈黄色，活脱脱一个老虎的模样。猫买回来的第二天，我心里一闪念，给猫起了一个别致的名字：念虎。妻说名字起得有寓意也含有几分禅意。
念虎显得十分活泼好动，一整天折腾个不停，忽而腾挪蹬踹，忽而上蹿下跳，来家一个月，沙发和床罩上就被它锋利的爪子抓挠得千疮百孔。妻要给念虎剪指甲，我说算了，猫若没了爪子就失去其本性了。我和妻也常逗念虎玩，手背上免不了让它挠几个血印子，我有时装作发脾气吼它两声，它虽停止了抓挠，喉咙里却冲我发出呜呜的低吼声。一次，我为了让妻看念虎发脾气时眼睛的变幻，到了念虎吃饭的点儿时，我故意把盛着食物的食盘举到它够不着地方，念虎先是急着连连朝上蹦，接着就怒火冲天地冲我吼起来，那双眼睛即刻变成墨绿色，颜色深得几乎发黑。妻惊奇地说，原来猫的眼睛能变三种颜色啊。

我拿出当年饲养兔子的精力和爱心来侍奉念虎。念虎不但不吃猫粮，一般肉也极少碰，却专吃猪腰子，每日三餐早中午各一只腰子，晚餐是一小碗牛奶或是酸奶加一小块牛肉干。念虎吃食的时候方显出食肉动物的本性，嘴巴张合极快，只能听得见它吞咽的声音却听不见嚼食的声儿。念虎长得很快，四个月时就变得体型硕大，毛色鲜亮。念虎喜欢钻我和妻的被窝，它毛茸茸的身子常常在我的身体和脚底之间滑动着，念虎有时也常睡在我的枕头边，我的耳朵正好贴着它的头，随时能听到它的打呼噜声儿，听着就像是庙宇里出家人诵经的声音。难怪过去常听人说猫睡着觉就要念经，那温柔曼妙的声音，就像是在轻轻诉说着一件美好的往事；有时又像是在对着我进行深沉委婉的教诲，让人的心灵在不知不觉中接受着一种纯净而安逸的洗礼。

我完全沉浸在那种奇妙悠远的境界中了。
那段时间，我的处境似乎有所变化，工作相对稳定了，在一家酒店竟然一做就是半年。妻也为我感到高兴，我们还来了一次小小的庆祝，念虎的午餐里那次还特意增加了一只腰子。
但接下来我与念虎之间却发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冲突。我有午睡的习惯，每次睡觉时，念虎总会在我的头顶安睡，念虎的这种睡姿是我特意培训出来的，因为它的诵经声有助于我安眠。念虎有时不睡觉，喜欢用它的爪子挠我的头皮，我那时头中央已开始谢顶，念虎还用舌头一下一下舔我的头皮上的油腻，即使有时我睡着后仍有感觉，很舒服。可有一次，睡梦中的我突然觉得念虎的舌头好像长起了刺，我的头皮顿时被它舌头上的刺划得生疼，感觉头皮都快爆炸了。这时，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血淋淋的场面，当年那只被我肢解后的虎头猫突然从血泊中还原了原貌，瞪着黑绿的眼睛，张开利爪冲我扑过来，我急忙躲避，但还是被它的前爪抓破了头皮，血顺着头往下流，血糊住了我的双眼，我大叫一声翻身坐起，怒瞪着正在用舌尖抿嘴的念虎，我猛然间发现，念虎那双没有眼帘的眼睛和梦中那只猫的眼睛竟是如此相似，一个奇妙的念头闪过我的脑际：难道念虎是当年那只猫投胎转世来报复我的？刚才正是它伺机下手的好机会呀！我摸了摸头皮，果然还在火辣辣的疼，我突然失控地对着念虎吼起来，我把你当神一样供奉着，好吃好喝待你，你还想要我怎么做？你还没完了你？你来呀！来呀！我扬起右手做出一个要打它的姿势，念虎显然被我突如其来的态度惊愣了一下，紧接着它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叫声，惊恐的双眼与我对视着，整个躯体呈弯弓状，尾巴蹭地竖了起来，这是猫处于一级战备的标志。我盯着念虎不由发出一声怪笑，大声呵斥，赶快滚！念虎像能听懂似的，一下窜到床底下，呜呜地叫着……妻晚上下班回来听了我的叙述，呵呵笑了，说我太夸张了，紧张得有些神经过敏了，我无法解释，不过那时我的头皮已恢复了正常。

两天后，我和念虎又恢复到往日的状态，日子仍然一如既往地往前走。一年后，妻单位分了新楼房，我们搬家了，新家不太适合养猫，正好妻的一位朋友挺喜欢念虎的，于是妻便把念虎送了好友，权当是寄养在朋友家，我们若想念虎时随时可以去探望。不料想，换了环境和主人的念虎，竟然跟新主人玩起了绝食，任凭新鲜的猪腰子供奉在面前，竟丝毫不为所动，一连三天钻在床底下不露面。我和妻便急忙赶过去，却又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念虎趁新主人不注意，跑了。这下可把大家急坏了，又张贴寻猫告示又四处打探，均无念虎的踪影。
念虎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失去了念虎，我和妻着实郁闷了一段时间，悔不该把念虎送了人。
我的工作状态似乎又回到了原点。我在原来的酒店做的不尽人意，只好递交了辞呈，重新上另外一家酒店应聘总经理一职，我凭着深厚的管理理论和工作阅历，顺利通过了酒店人力资源部的全部考核，成为众多应聘者里总经理一职的唯一人选。

我见了老板。在老板办公室里，我竟然看见了念虎，它正卧在老板大班台对面的沙发上，我感到十分惊奇，也很激动，不由连连唤着念虎的名字，我走近沙发，刚准备伸手抚摸它，不料，它的喉咙里忽然发出了呜呜的警告，眼睛瞬间变幻了颜色，身体弯弓竖尾，摆出一副进攻的架势。我不由一愣，思忖道，难道念虎在抱怨我遗弃了它？老板有些不明就里，问我怎么回事？我解释说这只虎头猫很像我之前养过的那只，老板笑了笑，说这只猫他已经养了五年了。我顿时感到失望，再看那只猫，发现它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嘴脚似乎还挂着一丝冷笑。说来邪性，在我两个月的试用期里，那只猫的冷笑不光像影子一样时时在我眼前闪烁，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紧紧束缚着我的手脚。我那一次的努力自然像之前无数次的奋力攀登一样，在快接近顶峰时，有一种无形的阻力硬是将我抛回了起点，于是，我又一次失败了。
我最后见到那只猫，是两个月后递交辞呈的那一次，那只猫竟然卧到了大班台上面去了，它看我的眼神还是怪怪的，它竟然裂开了嘴，冲着我发出嘿嘿嘿的冷笑，我忽然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

我又失业了，正赶上母亲去世，那段日子真可谓雪上加霜，我沉浸在失去母亲的巨大悲痛中，好一阵子缓不过劲儿来。
安顿了母亲的后事，选了当月阴历十五的日子，我和父亲去了一趟崇善寺，请寺院主持为母亲举行了一个超度仪式。主持面带慈祥，神情虔诚，和十几个和尚为母亲诵读了超度真经。仪式完毕，我忽然心血来潮，想为当年那只虎头猫还有“小熊”做一个超度。主持听了我的要求，并没有感到诧异，应然许诺。在经殿的香雾中，我按照主持要求的程序，上了香，对神像叩拜。当我跪在铺垫上，虔诚地双手合十，头深深地叩下去时，一阵阵诵读经文的声音贴着地面传导入我的耳膜里，那是超度经，音调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又悠扬浑厚，声音里似乎还带有对逝去亡灵的某种希冀与期盼。

我被一种空灵与纯净的情愫深深震撼着。
当我走出崇善寺的大门，顿时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轻松，之前诸多的不悦与烦恼似乎都已逶迤在快速流动的岁月中了。我突然间变得强大起来。
两天后，一个好消息传来，本省最大的一个酒店管理公司的老总，特意推荐我去一家新落成的四星级酒店担任总经理。老总姓霍，在酒店行业里德高望重。他和我比较熟，他一直认为我是有能力的管理者，只是时运不济而已。

霍总约我先上他家里详谈，我如约而至，令我深感意外的是，他家里竟然也养着一只漂亮的虎头猫。霍总说这只猫才养了半年，猫很乖，可就是见不得人，生人尤其碰不得，曾经有几位朋友来家，想摸猫，手上却留下几道鲜红的爪痕。果然，猫见了我，一下就窜得没了影。那一次，我和霍总谈得十分融洽，中午霍总还留我吃饭，由于高兴，不善饮酒的我喝得有点微醉。饭后，霍总请我坐在沙发上喝茶，两杯清茶下去，我有些困意了，懵懂中，感觉大腿边似有毛茸茸的东西在蠕动，啊！原来是那只见不得生人的虎头猫正依偎着我，霍总啧啧称奇。我激动万分，摸着那猫油光水滑的皮毛，不知该说什么，猫的那双眼睛宛如两颗没有任何杂质的翡翠似的，间或一转，流光四溢，它静静地、友好地望了望我，少顷，它靠着我睡着了，瞬间打起了呼噜。

我知道，那是诵经的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