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font color="#333333">奶奶大字不识一个,脑子里却装满了玄机。<br>在我的记忆里,奶奶六十岁那年就拄上了拐杖,也不知是出自哪位高人之手,拐杖是用一根曲直有致的枣木杆精心雕琢而成:一条鳞光闪闪的龙自下而上攀附在拐杖杆上,拐杖的手柄是一颗傲然挺立着的龙头。每当奶奶手攥着龙头,龙的两只犄角从手两侧延伸出来时,拐杖立时显得神气活现。拐杖腿子底部套着一个铁箍,落地时会发出咚咚的响声。这根龙头拐杖,无疑为满头白发的奶奶平添了几分仙风道骨之气。奶奶的玄机大多蕴藏在这根拐杖中。</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奶奶为人一向豁达开朗,与村里大多数人互有来往,从不计个人得失,但有时也防人。儿时的我,每逢回老家总要缠着奶奶上街买些吃食。院门外不远处常有几个推车卖水果的,一次,我和奶奶才跨出院门,立刻被几个小贩包围了起来。奶奶选了一家满带着殷勤笑脸的小贩,问了价格,让对方称一斤小红果,之后眼不眨地盯着小贩手中的秤杆儿,奶奶不识字,自然也认不得秤。小贩眯缝着眼,一只手往称盘里加果子,另一只手拎着称,眼见着秤杆子挑的老高;小贩一把收住下滑的秤砣,讨好般冲着奶奶喊道:“老婆家,一斤高高的,整八毛,回得吃去吧,包好。”奶奶不动声色地把果子慢慢装入口袋,手中的拐杖竟不自觉地咚咚的敲击着地面,坚定地说:“是六毛!”。说罢,把六毛钱放在称盘里,拽着我头也不回的走进院里。回来后,奶奶让邻居重新把果子复了一下秤,分量与钱数居然和奶奶说的一个样。我感到奇怪,问奶奶是怎么发现小贩秤里面的猫腻?奶奶说,很多小贩心思都一样,知道有些上年纪的人不认识秤,好糊弄。别看小贩手中的秤杆挑的高,那是另一只手的小拇指在压着称头,这也是小贩们惯用的伎俩。至于奶奶为何准确无误的断出是六毛钱。奶奶说这是情急之下蒙的。时间一长,我就发现,每逢遇上问题,奶奶的拐杖总要下意识敲击地面,似乎这样才能对事物的判断得到最后的肯定。拐杖,成了奶奶思维的辅助工具。</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奶奶对一些人和事物的判断,已经达到令人称奇的程度。用足不出户便知屋外事来形容奶奶,一点也不夸张。那天,我和奶奶才吃完饭,正坐在炕上聊天,隔着窗玻璃,奶奶看见一个老街坊走进了院子,就下了炕,用拐杖敲着地面,说这人十有八九要来家里,是来借好面(白面)的,我当时根本无法相信,分明见这个人进得院来是和门口的邻居坐下来聊天,怎么会来家里?而且还是来借好面的?奶奶拄着拐杖忙不迭地走到面瓮前准备去了。还没等我定过神来,那个老街坊就晃悠悠跨进了家门,一番客套的寒暄之后,老街坊果真从奶奶手中借走了三斤好面。简直神了!那人前脚才出门,我跳起来惊讶地问奶奶怎么算得那么准?不料奶奶却淡然的说:“奶奶哪会算什么卦,十个算卦九个蒙,我才将也是蒙的。”我当然不认为奶奶是蒙的,这蒙的也太巧了吧,巧的就像那老街坊事先和奶奶串通好故意演给我看似的。没得到奶奶满意的答复,失望之余的我,随即又像受到了某种启发,脱口冲着奶奶说:“哎,奶奶,就算是蒙的,那你也给我蒙一个嘛,你说我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呵呵。”我说完,不错眼珠地盯着奶奶,看奶奶能否轻松地算出那一闪念涌现我脑中的谜底。奶奶没料到到我来这一手,略怔了怔,手中的拐杖随着敲了敲地,扑哧笑道:“呵呵,好孩儿,你那点儿脑水,也想逗奶奶耍,除了吃的你还想要甚哩?肯定是想要芝麻饼!”我立即蹦跳了起来,冲着奶奶欢呼起来:“哎呀,奶奶,你真神了!”。</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这芝麻饼的确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食品,奶奶也跟着乐了,当天晚饭时,我吃到了奶奶特意为我做的芝麻饼。<br>尽管后来父亲得出了结论,说奶奶的一切神机妙算,都缘于平日里对人的深入了解所得出来的结论,算作经验。但奶奶与老黄之间那种心灵沟通,我是怎么也猜不透。<br>老黄是常年守候在村口的一只大黄狗,奶奶称它老黄。老黄没有主人,因此也无人喂养。关于老黄的传说不少:自从老黄守候在村口,就是闹狼灾最严重的日子,村里的人和牲畜都安然无恙。甚至村里的几百户人家连小偷小摸的事也没发生过。奇怪的是,村里的人们却没见到过老黄,我经常路过村口,也从没见过它的尊容,老黄成了村民们口头的一个传说。</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奶奶不仅见过老黄,还隔三差五的给老黄带去些吃食,在村口,奶奶手中的拐杖在地面上咚咚咚敲击三下后,老黄会从天而降般出现在奶奶眼前,每次吃完奶奶带来的食物,老黄总要感激地围着奶奶转几圈,尤其对奶奶那根龙头拐杖,老黄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时不时用舌头舔舔,又用鼻子反复嗅着,好像要研究这根拐杖的来历似地。</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老黄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村民们对老黄那独特的叫声却耳熟能详,那叫声里包含着对生与死的强烈感知。若听到老黄用短促的声音连着狂叫六下,奶奶会说,村里又要添丁加口了,(小孩出生);声音若是冲天长啸,间或夹杂着呜咽的腔调时,奶奶就会叹息一声:“不兆!”,不出三天,村里就会传来有人病逝或寿终正寝的消息。<br>在村里,最先感觉到老黄有这种预知功能的人是奶奶,而每逢遇上这种事儿,奶奶总要携带些礼物上门去表示慰问。 奶奶说,老黄不是凡间之物,早晚要回到天上去。 奶奶甚至说,自己走的那天,老黄肯定要为她送行的。 奶奶在我心中,简直就是一个神话。</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奶奶最大的玄机竟藏在棺材里面。<br>我从小就听父亲说过,早些年我们家算是当地富甲一方的大户。父亲常引用走出家门方圆二十里以内,不吃别家食,不饮别家水这个比喻来形容祖业了得。可惜到爷爷这一辈,家境开始败落:仅几年功夫,爷爷口中的一杆大烟枪,把偌大个家业抽了个精光,临到解放那年,随着早已毒瘾侵身的爷爷一路西去,所留给奶奶和父亲的只有那座老院子里的一间正房和那间厢房了。</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老家有个风俗,人一过六十,无论身体强弱,儿女们就要为其准备好寿材。作为孝子,父亲四处托人买下上好的柏木,又请了村里最好的木匠给奶奶打了一副白皮棺材。 棺材就停放在厢房里。<br>我是停课闹革命那一年回到老家的。当时,省城里闹哄哄的很不安生,我整天游出摆进无事可做,父母亲便让我回老家和奶奶住些日子,我当然乐此不疲。一来老家清静,我又是奶奶一手带大的,不光能吃上奶奶为我做的芝麻饼,还有奶奶的神奇故事深深吸引着我。</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奶奶还是老样子,只是近几年眼睛患了白内障,看东西有些模糊了。可手中那根拐杖依然是那么神气,长年在奶奶的手心里攥着的那颗龙头,愈显得光亮照人。<br>这次回来,我很快觉察到奶奶不同于以往的变化;只要有谁靠近那间厢房或待得时间稍长些,奶奶则感到有些不安;有时我和邻居的孩子在厢房门口玩耍,奶奶会突然从正房里走出来,带着一丝疑虑的眼神快速扫过来。那间厢房其实就是一间存放杂物的屋子,我一直没进去过。自打几年前里面多了一具棺材后,我甚至连进去的念头都没动过。偶尔出于好奇,壮着胆子隔着门缝往里面瞅瞅,每当从灰蒙蒙的光线里,看到那具棺材的轮廓时,一种本能的恐惧感便驱使我立即离开。</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奶奶到底到底担心什么呢?<br>那段时间里奶奶有失眠现象,常是和衣而睡。<br>老家的窗户不装窗帘,而是在窗户上装着两扇小木门。晚上睡觉时关上小窗户,早上起来再打开。我和奶奶就睡在紧靠着窗户的长条土炕上。奶奶为早晚开关窗门,睡在窗户那头。</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一天夜里,尽管我睡的很沉,还是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搅醒了。我看见奶奶下了地,用火柴点着放在窗台上的煤油灯,然后拎着出了屋。拐杖落地的声音虽然很轻,在夜里还是有响动的。奶奶是朝厢房那边走去的,我能听到厢房门被打开之后隔一会又关住的磕碰声。过了一阵,奶奶回来了,像是安顿好一件大事儿似地长出一口气,又重新上炕睡下。<br>第二天早上,我问奶奶半夜去厢房干什么?奶奶没想到我会发现她的行踪,略显得有些不自在,但奶奶马上解释,说她半夜里听到厢房里闹老鼠,那棺材又没有油漆过,怕被老鼠啃了。我一听,忙自告奋勇,就要替奶奶进厢房逮老鼠去,奶奶赶忙说,老鼠昨晚让她给撵走了。</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连着几个晚上,奶奶都是如此。我总觉得奶奶对厢房的戒备有点儿草木皆兵了。于是我暗自决定,瞅个机会进去探个究竟。<br>那天上午,奶奶用手绢包了几颗事先准备好的红鸡蛋,上村东头的一个亲戚家给新生儿贺喜去了,这是几天前老黄报的喜讯。我估摸着奶奶一走出院门,至少一个小时后才能回来。于是,奶奶前脚刚走,我鼓足勇气进了厢房,一般人家的厢房是不上锁的,都是从门内安一个搭扣,手伸进去一拨,门就开了。</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我是第一次进入这间厢房。屋里光线昏暗,空气中还带着些发霉的潮味儿。我沿着屋里的四周查看,除了一些简单却被奶奶归置得整齐的杂物,没有发现什么。我的注意力自然地集中到近在咫尺的那具棺材上,棺材是横放在炕上的。那阵子,先前的恐惧被十足的好奇心所取代,我抬腿跳上炕,双手下意识摸住了棺材盖板。我那时身上已经有了些力气,稍一用力就搬开棺材盖板的一头,并挪出一个大角,鼻腔里顿时塞满了一股浓烈的卫生球味儿,我长吐出了一口气。借着门外射进来的几缕弱光,能看见棺材里装满了东西,上面铺盖着一层牛皮纸。我小心地掀开纸,原来下面全是书。我有些扫兴,但情不自禁不地动手翻看起来,心也随着急剧跳动着,最上面一层的书有些是我看过的:三国、水浒,西游记,西厢记等。下面还有我只听说过或没从未听说过的书,如金瓶梅、彭公案、神仙传、老残游记、世说新语……,我边快速地翻看着,边将书一摞摞往外倒腾着,我数了数,里面至少有两百多本书,有些还是旧版的线装书,其中有一部分是外国书。当我翻到底层,看见那十大几本写满了字的笔记本时,我这才猛然记起:这么多书连同这些笔记本,全是父亲的东西!小时候,我常去父亲的书房偷着看这些书。父亲平素对我看管很严,说这些书等我长大才能读的。但我毕竟还是熟悉这些书的。这些书怎么会跑到奶奶的棺材里呢?我懵懂了一会儿,总算想起来,在我回老家的半个月前,有一天晚上我刚睡下,老家来了几个亲戚,好像在父亲的书房里倒腾什么东西,一直到半夜。第二天没见着父亲的面,我问母亲时,母亲只是说那几个亲戚是约父亲一块回老家去看奶奶,别的什么也没说。我当时虽没怎么在意,但总隐隐感觉有什么事儿似地。因为那一段,那时我经常在大街上看见三五成群身穿绿军装佩戴红袖章的人,押着一辆辆满载着抄家得来的战利品的大卡车,呼啸着穿行在马路上。我也听说在父亲的工作单位里有不少人给他写大字报。他每天很晚才能回来,神情显得疲倦和不安。</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原来,那个晚上,父亲是和几个亲戚连夜把这么一大批藏书运回了老家。更令我想不到的是,奶奶竟把书藏匿在棺材里!也只有奶奶才有这种玄机。而此时,这个令她老人家日夜防范的秘密就这么轻易被我给发现了。想到这儿,我禁不住一阵窃喜,觉得自己真是了不起!可当看到眼前被我倒腾的凌乱不堪的书籍时,我又觉得惶恐起来:因为从时间上算,奶奶该回来了!我赶紧把书一摞摞往棺材里码放,我尽量做的恢复了原样。我知道进一次厢房不容易,在铺上面那层牛皮纸前,我顺手从里面拿出了几本书,准备找个没人的地方去看。</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当我把一切拾掇完毕,已浑身是汗。就在我捧着几本书准备出门时,拐杖落地的声音从院门口响起来,坏啦!我就像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听到一声爆竹的巨响似地,禁不住失声叫了起来。我慌不迭地快速退回到了炕上,躲在棺材后面。听着渐渐走近的咚咚声,我的心就要蹦到嗓子眼了,同时悔不迭地抱怨起自己来:刚才光顾着进厢房,却忘锁正房的门了。奶奶临走时特意叮咛我看好门的呀!这可怎么办?我真有点后悔这一次的行动了。拐杖声停了下来,我想象得出,奶奶此刻驻足在正房门前,疑虑的眼神盯着敞开的房门,想着我会在什么地方?听着奶奶连唤了两声我的小名后,拐杖声竟冲着厢房这边响起,我就像个贼似的,整个身子几乎缩成了一团:奶奶的神机妙算我是知道的,拐杖若在门口连击三下,我必定会狼狈不堪地束手就擒的。</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奶奶最终还是折回了正房,恰好当时有个院邻来找奶奶窜门。听着奶奶关闭正房的门,我迫不及待地逃出了厢房。我不敢直接走出院门,那样正好闯入奶奶的视线里。墙角有一个直通屋顶的楼梯式的石台阶,这是为了在房顶上晒粮食或捅烟囱修建的,打小我就从这里爬上爬下。我当下蹑手蹑脚窜上了屋顶,大口喘着气,有一种获救的庆幸感,一阵风吹干了我额头上的冷汗,我首先想到的是赶紧找个地方把手上这几本书藏起来。紧挨奶奶家屋后的是村里饲养牲畜的场院,那些用来喂牲畜的高粱和玉米秸秆,齐整整地靠墙码放着,几乎与奶奶家的屋顶一般高了。我经常和小伙伴们毫不费力地顺着这里下到场院,或从场院爬上屋顶。</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我从屋顶下到场院,将那几本书随意地藏匿在秸秆下面,想着第二天要来这儿看书。然后就是想着回家后,找一个忘了锁房门的理由。情急中,我竟编了一个连我都感到信服的故事,我当时装作急匆匆的样子从场院跑回家,一进门就悔不迭地对奶奶解释,说奶奶才出门不大一会儿,我又听见老黄报信,今天叫的声音还挺长,我觉得奇怪忍不住就跑到村口去找老黄,可我光能听见老黄的叫声,就是不见老黄的影子,转悠了半天,才忽然想起刚才走得急,忘记锁房门了。也许是我的慌话编得圆,没有引起奶奶的任何怀疑。奶奶甚至还以神秘的口气对我说,以后不要上村口去瞎找,根本找不见。还告诫我以后出去要锁门。</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我竟然轻易地躲过了这一劫。<br>第二天吃罢早饭,我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门。每次回老家,玩耍几乎是我生活的全部。奶奶从没约束过我。出了院门,我直接奔进了场院,攀着秸秆垛子爬上屋顶,从秸秆里快速翻出那几本书,想着昨天有惊无险的那一幕,心里顿觉的自信和轻松。我顺势仰面躺在了秸秆垛上面,既软和又舒服,我心里乐滋滋地想,这真是一个看书的好地方!奶奶再神也不会算到我会把棺材里面的书带到这儿吧?</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我盘算着尽快把这几本书看完,再进厢房换书。<br>一连几天,我沉浸在读书的喜悦中,几本书很快被我囫囵吞枣般地翻过了。那几天,正赶着村口的老黄报信的次数显得有些频繁,偏是喜讯多一些,奶奶也随着忙起来,隔三差五要外出贺喜去。于是,我又一次进入到厢房,顺利地从棺材里换出了另几本书。连着两次轻松地进出厢房,我有点喜不自禁:看来只要机会得当,我的行径是不会被奶奶发现的,再说,以奶奶的岁数和身板,是断然掀不开沉甸甸的棺材盖板去查看里面的书。</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br>那天早上像往常一样,饭后,奶奶开始倚窗端坐在炕头闭目养神,这似乎是奶奶每天一早一晚的必修课。若在平时,我撂下碗和奶奶招呼一声后,奶奶的鼻腔里总要嗯一声以示知道了。然今天不同,奶奶仍微闭着眼,嘴里却念叨着提醒了我一句,说一会儿有雨,让我别走远了。我瞧着屋外并没有要下雨的征兆。正犹豫间,奶奶身旁的拐杖像是回应我似的在地面上轻敲了几下,我顿时得到一个准确的信号,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浅埋在秸秆下面的书,真淋了雨可就糟了!我应了一声迈出家门,几步走出院门后,拔腿就往场院跑去。似乎觉得天突然变得阴沉,倾盆大雨就要劈头而下了。我一口气冲进场院,猴子般窜上屋顶,慌忙翻出书,像护宝似地将书抱在怀中。我飞快地从秸秆垛滑到地面,想着上外面哪个小伙伴家先把书藏起来再说。当我就要跑出场院门口时,头顶有如响起一声炸雷!我震惊地看见正拄着拐杖直挺挺挡在我面前的奶奶。奶奶不怒自威的脸上,惊异的眼神正紧紧盯着我和我怀里的书,那一刻,我尴尬到了极点!</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我最终还是没逃出奶奶的手心。<br>其实在我第一次进厢房不久,奶奶就发现了。奶奶固然掀不动棺材盖板,可她老人家刻意洒在棺材盖板两头的香灰却不见了;厢房门内的门搭子是正反两面的活动扣,这种玄机是奶奶特设的,奶奶每次进出搭的是反扣;不知情的人必是正扣,而我两次进出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起初奶奶并没有往我身上想,因为我平素里最怕那具棺材的。奶奶思谋两天后,还是在我从场院回家前没拍干净的衣服上面所沾着的一两片秸秆碎叶上锁定目标,于是我不自觉地走进了奶奶的八卦阵里······</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若干年后,我和父亲谈起此事时,戏称那一招为兵不厌诈。父亲笑了,依然坚持说这是奶奶的人生经验,称诈不妥。奶奶早年患有关节炎,逢刮风下雨前总有预兆。因为那天还真有雨,是后半晌下来的。<br>事情败露的当天晚上,厢房门外面多了一把铜锁。那几本被缴获的书虽没重新放回到厢房的棺材里,让奶奶藏在了正房的衣柜里压了箱底儿。那一阵子,我就象闯了大祸,陷入到一种羞愧中,毕竟是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奶奶更显得如临大敌般地紧张起来。那天晚上临睡觉前,奶奶关紧门窗后,用手戳着我的脑门儿,一叠连声地数落我说,好孩儿,你这么做要是让人看见,能要了你大的命啊……奶奶紧张的神色里平添了几分惶恐,我低着头不敢吭声儿。我虽不解却隐约意识到,厢房里那满满一棺材书对父亲和奶奶意味着什么。奶奶对父亲从小的要求与期盼是那个年代的标准,希望父亲苦读书,家有读书人就有做官人,将来去省城做大官骑洋马坐小车,以此来恢复爷爷那个时代的荣耀。后来父亲虽没做了什么官,而是靠自己的勤奋读书和工作,成了驰名的学者和作家,这在奶奶眼中也算是光宗耀祖了。</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而今,捂在棺材里面的书却成了不定时炸弹,一旦见了天日,我们家将大祸临头。从那一天起,奶奶对我的言行开始了约束,嘴上要贴封条,小心祸从口出…… <br>几天后发生的一件事,印证了奶奶的担忧。那天晚上,正在做功课的奶奶猛然睁开眼,说明天上午家里要来人,末了又加重语气补了一句,不兆!我由衷地紧张了起来,我曾领教过奶奶的神奇,但凡奶奶说出后一句字眼儿,总不会有好事要发生。</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第二天上午,家里果然有客造访。来人是父亲的叔伯兄弟,我的堂叔。一直在家务农的堂叔,平日里对学富五车的堂兄倍加赞赏,人前面后父亲是他炫耀的资本。相比之下,堂叔也常为自己是个农民而自惭形秽。我这次回来还没见着他,听村里好多人说他去了几趟县城,回来就不下地劳动了,成天不是待在大队部里,就是上村里各处吆五喝六。堂叔这次来,身上的装束和我在省城大街小巷里随处可见的红卫兵是一个样,他身后还跟着四个年轻的红卫兵,几个人像一股旋风刮进院里。堂叔带头跨入正房时,我和奶奶刚吃罢早饭,奶奶依旧倚窗端坐在炕头准备做功课,我第一次经历这种阵势,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奶奶也有些愣怔地看了眼堂叔身后的人。堂叔站在屋子中央,冲奶奶叫了一声二妈,就亮明来意。堂叔说:省城的家几天前被抄了个底朝天,目的是要查找父亲的那批书,不料扑了空,抄家第二天父亲便住进了学习班……</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我没想到,才几天时间,家里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在当时,抄家说明这个家庭存在严重问题。我的头开始发涨,心口砰砰乱跳起来。奶奶的脸色也变得黯淡了。那一刻,我不由对眼前的堂叔产生了怨恨。他在和奶奶说这些事时,口气和表情颇显得幸灾乐祸。他到底想干什么?接下来,令我和奶奶担忧的事儿发生了,他说省城的红卫兵怀疑那批书被父亲转移回老家来,这次上面特意派来人会同县里的红卫兵查找这批书,表叔是带队查办这件事的。我的心一下蹦到嗓子眼,我下意识瞅一眼奶奶,奶奶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紧张,但很快又呈现出懵懂的表情,大声问要找什么?堂叔真以为奶奶没听清,用高八度的嗓门连着重复了两遍,奶奶噢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好奇地问道,好孩儿,你也知道你哥把书拿到这居上来?堂叔马上兴奋道,二妈,他真把书带回来了?奶奶点点头说了声对,我顿时惊讶地看着奶奶,嘴里就要喊叫出来。堂叔眼珠子瞪的溜圆,急问,书放到哪儿啦?奶奶看着他,笑了几声,说,书全叫我给吃啦!奶奶跳下炕,拄着拐杖走到墙角放着的那两只扣箱,打开锁掀起箱盖,对堂叔说,居上就这两个物件,能装下人也能藏下书,快看看吧。</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箱子里放着衣物,可上次被奶奶没收的那几本书在就压在其中一只箱子底下!看着表叔似乎准备动手翻腾的架势,我又紧张起来。“我儿把书丢了,他都不着急,你急啥?你是看见来还是闻着味儿来?快找找看。”奶奶说着,手中的拐杖咚咚响起来。堂叔显然觉得箱子里没啥内容,失望地转过身,朝那几个人打了个手势,先后出了正房门。我满以为堂叔他们会走,正要为奶奶的机智喝一把彩。不料奶奶匆忙从窗台上拿起一串钥匙,紧跟着往外走,我也随奶奶出了门,却见堂叔他们竟站在厢房门口,正趴在窗户上费力地往里瞅,还和几个人嘀咕着什么。坏了!他们一旦进了厢房,必定要露馅,我惶恐不安地瞅着奶奶,希望奶奶再出奇招。奶奶从容地走到厢房门口,打开铜锁,顺手一推,厢房门发出吱呀的呻吟声儿。随着一股潮味儿从厢房里飘散出来,屋外的几缕光线顿时照射在炕头上横放着的那口白皮棺材上。门口站着的几位红卫兵捂着嘴,本能地往后退了退,奶奶盯着堂叔说,好孩儿,来吧,二妈今天让你找个够!堂叔抬脚进了厢房,看了看屋子四周,眼光落在棺材上。站在堂叔身后的奶奶督催道,这是我老婆家的老屋,你要找的东西就在里面,快掀开盖子看看?堂叔迟疑片刻,一只手搭在了棺材一头的盖板上,回过头才要招呼门口的几位红卫兵过来抬盖板。接下来奶奶的一番话却把他镇住了。</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当地有个习俗,停放在家中的寿材,日子久了里面会凝练成一团紫气,逝者入殓前若随意开棺,掀盖的人不仅折寿,还殃及后代。<br>奶奶说:“你们要不讲究这些,就掀开看看吧……”<br>堂叔的手离开了盖板,最终退出了厢房,当时我看得清楚,奶奶的话虽是对堂叔说,眼光却是看着门口那几位不谙世事红卫兵,几个年轻人嘀咕了一小会儿,把堂叔叫走了。<br>奶奶凭着神奇的智慧躲过了这一难。可不甘心空手而归的堂叔临走甩下的一句狠话,却将奶奶带进无比痛苦的深渊。表叔告诉奶奶,说那批书全是宣扬封资修的大毒草,若藏着不交出来不仅堂哥要倒霉,还要祸害人!奶奶当时只顾着把堂叔一行人支走,没顾上理会话的含义。</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那天晚上,奶奶问我什么叫毒草?在那个年代,少不更事和懵懂中的我,也只能按照当时特有的术语解释说,毒草就是祸害人的书,看了以后思想会中毒,奶奶似乎听明白了,当他老人家从我嘴里得知那一棺材书也属于毒草时,脸上顿时现出从未有过的惶恐不安……在以后的日子里,一想到自己曾说过的那个字眼儿,我心里真是追悔莫及。<br>奶奶变了。虽说饮食起居还与往日一样,早晚做功课,听着村口老黄喜忧参半的报信,依旧是东家出西家进地去慰问。但从那天起,奶奶对厢房里那具棺材的守护简直到了戒备森严的程度,棺材的两头分别贴上了两道符,符是奶奶请村里一位阴阳先生用黄表纸和朱砂写就的,上面的内容看上去挺玄乎:</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四纵五横,<br>吾今出行<br>禹王卫道,<br>蚩尤点兵,<br>邀九天玄女下凡护驾,<br>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br> ……<br>盛满书的棺材就像是一个即将出土却又布满着神秘暗器的文物,任谁也无法靠近和接触…… <br>多年后的一个秋天,我随同父亲回老家看望奶奶。刚走出阴霾的父亲,对当年发生在老家的事情,感慨万千之际,对奶奶生出了几分愧意。这次回来有两个心愿:首先要带奶奶上省城的家安度晚年,顺便给奶奶看看病。</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那时候的奶奶精气神大不如从前,拄着拐杖走路身子已显踉跄;严重的白内障导致视力变得模糊不清。再就是恢复了工作的父亲,需要取出棺材里的那批书,连同那十多本写作笔记。奶奶见到父亲,纵是喜悦万分,但拒绝随父亲上省城居住和治疗。说自己在老家生活惯了,身体不宜挪动,只要求父亲和我能常回来看看就行了。提到棺材里的书,奶奶就像听到了大忌之词,表情变得深沉而黯淡,做出了一个令我和父亲颇感震惊的决定,说棺材里面的书全是大毒草!但取出来就会毒害人,唯一破解的办法就是等奶奶死后随书一块下葬最为安全……</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父亲以为奶奶说气话,有点哭笑不得,连忙给奶奶解释,毒草这个词儿是那个特殊年代的一个虚假的符号,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经过一番开导,奶奶仍然不改初衷。父亲的心情难免有些沉重。我更是惊愕不已,同时感到无比自责。我心里清楚,那年仅是堂叔当着奶奶的面大放厥词倒也罢了,关键是事后我的解释竟与堂叔的口吻不谋而合,这才在奶奶的心里构成重创。我绝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表面看似平静的奶奶,却一直生活在那道阴影里。一向智慧超常、神机妙算的奶奶,竟看不透薄的像纸一样的东西。</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那次回老家,父亲未能如愿。奶奶的身体和那批书成了我和父亲最大的牵挂了。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又连着两次陪父亲又回去看望奶奶。奶奶依旧执着地重复着一件事情:吃力地拄着拐杖、踮着小脚无数次往返于正房与厢房之间,甚至有几次又重现了半夜拎灯查厢房的情景。我和父亲知道,奶奶做这种事时是不能劝阻的。听着拐杖落地咚咚的声响,似乎已没有了往日的神秘,我的心头不禁掀起一阵阵复杂的酸楚。父亲是一个大孝子,在这种时候是绝对不能做有悖于奶奶意愿、走进厢房里去拿那批书的,可对正值盛年、才华横溢的父亲,那批书和笔记本又是何等重要!我和父亲同时沉浸在无比的纠结中……</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奶奶病了。就在我和父亲准备回省城的前一天晚上。奶奶去厢房时腿拌在门槛上摔了一跤,我和父亲急忙将奶奶送到二十公里外的县医院。令人惊奇的是,奶奶竟安然无恙。可是从医院回来没两天,奶奶身上出现了一种症状,经常半夜翻身坐起,神色紧张地指着屋子四周,说有好多小孩儿在地下乱跑,其中还有两三个小孩儿手里端着饭让她吃,她不吃,还把碗摔了。我和父亲觉得奶奶的精神出现了问题。院邻一些年长者悄悄告诉父亲,说那些小孩儿是那边派来的小鬼,亏得没吃小鬼送的饭,不然人就随着去了。</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父亲从不信鬼神之说,见奶奶绝不肯就医,只好通过关系请来省城一位资深的精神专家。专家认真诊断后,确诊结果为老年性精神分裂症。出现幻觉正是长期的心结得不到缓解所导致的心病。专家还对父亲说了实话:因奶奶年事已高,没有更好的医治方法。照目前看,奶奶恐怕来日不多。从现在起,她的身边不能离开人了。<br>父亲和我轮番请长假照顾奶奶。父亲还要挤出丁点时间进行写作。那段时间,是父亲一生中心情最难过、也最为忙碌的日子。吃了专家的药,奶奶的幻觉算是消失了。但奶奶的身体已显得十分虚弱,双眼几乎看不清东西,却仍然坚持拄着拐杖要去厢房查看,每次由我搀扶,但次数减少了许多。她嘴里反复念叨着,老屋里有毒草,千万不敢叫我儿和孙子中毒,我老婆子家不怕……</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虽然我和父亲精心陪伴,奶奶还是走完了她生命的全程。奶奶瘦小的身体最终躺在了她老人家守候了多年的棺材里。里面保持着原样,当年那一层厚厚的牛皮纸四周,依旧撒着卫生球,那根陪伴奶奶多年的神奇拐杖,悄无声息地依偎在主人的身边。<br>封棺了。盖板最后一颗长钉钉下的时候,双手抚着盖板的父亲,早已泣不成声,整个身子软软地摊了下去。<br>忠孝不能两全。父亲和我到了还是瞒着奶奶把棺材里的书和笔记本悉数取了出来,垫在奶奶身子下的是厚厚的一层废报纸。</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一周前,奶奶要在每天的下午由我搀扶着去厢房查看,与其说是看,其实奶奶只是用手去摸书上面那层纸和卫生球。那时,奶奶已顾不上什么忌讳。每次摸查,棺材盖板要反复掀合一次。奶奶去世的前一天,可能由于身体太虚弱,没能按时起身查摸。我和父亲乘机把书换成了报纸。我们刚做完这一切,奶奶却执意要去厢房。我和父亲大吃一惊!奶奶一旦进去必定要露馅。每次奶奶摸的时候,手指还要掀开一角触摸下面的书。我战战兢兢地搀扶着奶奶,一步步往厢房挪动,我和父亲甚至抱着十二分的侥幸艰难地熬着……不料,已走到厢房门口的奶奶,突然颤微微叹了口气,又折回身子返回了正房。那一刻,奶奶手中的拐杖落地的咚咚声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这是对事情得出结论的信号!难道奶奶发现了我和父亲的行为?我顿时感到不安和紧张起来。我扶着奶奶重新躺回到炕上,静静观察奶奶的反应。奶奶浑浊的眼睛似乎闪亮了一下,像是能看清了面前的一切。而后艰难地翕动着嘴,用生命的最后余力微弱地说出了最后三个字:罢、罢、罢。我和父亲同时明白了,奶奶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又一次有意或无意地显示出她的玄机。</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出殡那天,村里为奶奶送行的人排成一条长龙。前一天为奶奶守灵的堂叔,那天也披麻戴孝出现在抬灵柩的队伍里,尽管堂叔这几年常在父亲面前为自己当年的行为表示忏悔,可父亲认为错不在某一个人,他对这个叔伯兄弟还是有手足之情的。<br>送灵的队伍缓缓前行,我的肩上承担着奶奶灵柩的一部分。当队伍驶出家门口,向右拐一个弯,看到前面那条通往村口土路时,我猛然间想到一件事儿,自打奶奶生病至到去世,我一直没有听到过村口老黄的叫声。这个神奇的牲畜,怎么会突然间消失了呢?而且奶奶早些年曾说过,自己走的那天,老黄会为她送行的呀。难道老黄已经……我疑惑的望着前方,甚至有意放慢脚步,仿佛害怕接近村口。身后的人流一刻不停地涌着我走近了村口,走过了村口……然而,什么也没发生。我失望地将目光收回。</font></h1> <h1><font color="#333333">突然,一条通体金黄、硕大无比的大狗,从斜刺里忽窜了过来。是老黄!传说中的老黄终于现身了!我激动又紧张地盯着老黄。只见老黄摇摇尾巴,宽阔的嘴冲着奶奶的灵柩长啸起来,巨大的吼声像要将灵柩抬起,我顿时感到肩膀一阵轻松。与此同时,我的头顶响起了熟悉的咚咚声。<br>我知道,那是奶奶的拐杖声……</font></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