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一生

熙宝园

正坤

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勤俭善良、坚韧自强、辛苦一生的母亲

“奶奶摔倒了，住进了ICU”

侄子的一个微信，把我从大洋彼岸召回。

经过十几小时时长途飞行，又坐了几个小时的高铁，我回到了故乡。我拖着行李箱，行色匆匆来到古城荆州中心医院。

换上隔离服，我来到母亲病床边。

“妈，妈，妈……”

无论怎么呼唤，母亲双目紧闭，气若游丝，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您的儿子走得太远了，对不起。无尽的悔恨笼罩在心头。

1

母亲为了养活我们五个子女，为了我们这个家，竭尽全力，呕心沥血，辛苦操劳了一辈子。

母亲短瘦身材，满头白发，满脸皱纹，诉说着她九十三岁的沧桑岁月。

母亲平日里身体硬朗，生活基本自理，只有一些小病。这是她第一次到市级医院住院。平日里她有病从不声张，实在扛不住了才到乡镇医院拿点药回家。医生开的药也从不吃完，一次我发现她把药藏在柜子里，我们知道她是舍不得钱而不吃，我说她是舍命不舍财，但她仍然我行我素，每当看到她这样我们都在心里隐隐作痛。

母亲这一生，生养并抚育五个孩子：长子正杰、长女正翠、次子正俊、三子正坤、四子正全。不仅如此，母亲在进入老年之后，对孙辈也尽力照顾与抚育。即使在那个困难年代，她始终没让一个孩子辍学。在八十年代初，在全家温饱问题还没解决的时候，为了供三子正坤上大学，更是省吃俭用，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抠钱。

母亲一生清贫，为了让几个孩子穿上衣服，买不起成衣时，只能从供销社买来“洋布”亲自动手为孩子们缝制衣服，为了省钱有时还要从老乡家买来粗布。在一天辛苦的劳作之后，还要经常熬夜到子夜，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为我们飞针走线缝制衣服，用剩下的布头为我们一针一线纳布鞋底。

在那个物质极其贫乏的年代，当时几个孩子全都面黄肌瘦，营养不良，为了改善伙食，在生产队收工之后，她还要起早贪黑在自留地上继续劳作。自留地在她的打理下，小白菜、茄子、西红柿、黄瓜、辣椒、丝瓜、冬瓜、豆角……各种菜蔬应有尽有，简直就像一个百花园。

母亲不识字，没什么文化，但她为了我们什么都舍得。她不仅用乳汁把我们养大，而且她总是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奉献给了我们。当年生产队有人家过喜事，乡亲们就会随上二块或五块份子钱，每家去一两个人去坐席。坐席时每个人有两块鱼糕，两块扣肉，谁也不能多吃，这是心照不宣的规距，母亲每次都自己舍不得吃，用纸把鱼糕与扣肉包好，拿回来分给我们吃，这可能是我们小时候最奢侈的享受了。

过年的时候，是母亲最忙的时候，是孩子们最高兴的时候，这是我们能天天吃上肉的时候。每当进入腊月，我们都兴奋起来，翘首以盼。每逢除夕，在凌晨二三点钟，母亲就开始忙碍起来，将猪头、猪肉、猪肝、猪蹄、灌肠、鸡鸭鱼肉，统统放在大锅里蒸熟，我们都眼馋地望着大锅上的袅绕的蒸汽，闻着锅里冒出的香味，口里不断冒出口水……开饭时间快到时，我们就会点燃鞭炮。在鞭炮声中，一大家人围坐在桌边，一声令下，开始用筷子扫荡母亲为我们精心准备的满桌子美味。

尽管当时十分贫穷，连吃饭都成问题，但母亲经常教育我们，穷并不可怕，但要穷得有骨气。她告诉我们，没有她同意，我们不能接受别人送给我们的食物。母亲时常告诫我们，不要与人争锋，不要花言巧语，要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

2

母亲的一生充满了坎坷与苦难。

母亲生在一个中农之家，年轻的时候是一个面目清秀的女孩，在十五六岁时，在战火纷飞的抗日战争时期嫁给了我父亲。她的婚姻没有给她带来幸福，而是给她带来了无法想象的屈辱与灾难。

虽然她遭到命运的嘲弄，生活无比坎坷，但母亲一生坚韧、隐忍，从不抱怨，从不呼天喊地，并没有因为命运不公而放弃生活的希望，而是默默承受着生活的苦难。

上世纪四十年代末，爷爷奶奶相继去世，父亲又不善经营，家道突然中落。不能说母亲与我父亲关系有多好，但她没有在家庭突遭变故时与我父亲离婚。

生下大哥以后，家境更是雪上加霜。由于吃不饱，母亲背着大哥去要饭讨米，受尽了别人的白眼。要饭时母亲来到了一个裁缝铺，就给别人帮工，不要工钱只为讨口吃的。一次，要饭时碰到一只恶狗，母亲背着大哥飞跑，但又跑不动，当时实在吓坏了。从此之后再也不敢去要饭了。

她以巨大的力量支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在十几年内相继生育了大哥、大姐、小哥、我和弟弟。几个新生命的相继诞生，使我们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更加难以为继，母亲只有以没日没夜的劳动来养活全家。在那个物质极其短缺的时代，要养活五个孩子还供他们上学，只有靠母亲起早贪黑、没日夜地劳动换取微薄收入来艰难度日。那种劳动强度、个中艰辛，在今天是无法想象的。

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随着大哥、姐姐、小哥相继成家，家境才刚刚好转一点，1984年我也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母亲似乎可以安享余生了，但在1991年11月，命运之神再次伸出黑手，将母亲打入痛苦的深渊。我小哥正俊在一场交通事故中去世，我小哥是我们兄弟中最有经营头脑的，当时经商己小有成就，成为“万元户”，他的突然去世给我们家庭带来巨大打击，几天后我父亲也病殁了。对我母亲来说，老年丧子，接着又失去丈夫，双重打击让她趴在床上躺了几个星期，感谢舅妈与大妈在那段时间来到我家，陪伴母亲度过了最艰难的一个月。那时我们都担为母亲捏着一把汗，担心她挺不过去，但她比我们想象的坚强得多，她挺了过来。

3

母亲从不愿意麻烦别人，也不愿意给孩子们添任何麻烦，这也正是让我们心痛的地方。 在孩子成家、父亲病故之后，她一直自己独立生活，直到八十多岁时，她在冬天才到大哥与小弟家住上两个月，春节一过又执意回到自己的住处。

她一生勤勤恳恳，自给自足，从没有停止劳作。她有一块自己心爱的菜园。直到九十多岁、到这次生病倒下之前，她还要每天到菜园里播种、除草、浇水，没事时就去菜地里转转。菜园就像是她的老朋友。她种的菜不仅完全自足，而且略有盈余，吃不完时就常常送给孩子们。

前两年夏秋之间，在稻子与菜籽收割之后，她不顾九十多岁高龄，顶着烈日去拾别人散落在地里不要的稻子与菜籽，一边捡一边说：“烂在地里太可惜了。”她一共捡了十几斤稻子与九斤菜籽，用菜籽换了二斤七两油。在我们看来这些劳动实在不值得，但她却幸福得像个富翁。

4

去年春天，为谢母亲养育之恩，为了更好地照顾母亲，我与大哥商量，在他的正屋后院盖几间带卫生间的砖瓦房。在好友正元、青桂与各方了好友的大力协调与热心帮助之下，新房顺利建成，并在国庆节后装修完工。房子按现代标准安装了空调、地暖、热水器、抽水马桶等设备。去年冬天，大哥把她接进新房之后，她非常高兴，一有客人来访，她就带客人参观，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我们都暗暗希望她向一百岁进军。

十分可惜，她住进新居不到一年，一场大病就把她击倒了……

母亲新居的卫生间

5

突然之间，但没有任何预兆情况下，她倒下了，再也没爬起来。

我们欠她的太多太多了。她现在躺在床上己经听不见我们的呼叫了，我们的脸上如乌云一般，感觉是那样地无力无助。

我们问大夫：我妈能苏醒吗？

大夫说：希望很渺茫。因为她是大面积脑梗死，而且年事己高……

临走时候大夫又加了一句：这种情况，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子孙们都轮流来看她，连平时不怎么走动的亲戚都来了。我的好友正元还为她送来了康乃馨。

生病是不幸的，但她又是幸运的，看着这么多人来看望这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太，邻床的病友们纷纷说：这个老太太活得太值得了！

母亲生病之后，子孙们纷纷从外地赶回，日夜轮流守候。在九月二号上午，我突然发现她睁开了眼，她在昏迷二十多天之后奇迹般地苏醒了！

她望着我，含混不清地说：“你今天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就陪你”，我肯定地说。

“我不得好了”她弱弱地说。

“肯定能好，您能活到100岁“

她听后点了点头，又问：“昌秀妈还好吗？”

“昌秀妈还好，她还问您好。”昌秀妈是她老朋友，没想到她昏迷这么多天之后醒来，首先想到的还是别人！她的状况立刻鼓舞了我们的信心，在场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我们鼓起掌来。

然而，九月三日她又陷入整日昏迷。之后数天，她都是时醒时睡，仍以昏迷时间居多。我们看到她身体一天天垮了下去，担心她的时间不多了。

最近一次醒来时，她己经没有力气张开眼皮，有气无力地说：“我不管你们了，我要走了……”

子孙们无不动容，潸然泪下。

母亲一辈子没说过什么豪言壮语，也没干过什么大事，更没有攒下仼何财产，她一生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但在我们眼里，她就是我们的天。

母亲，一生贫贱但人穷志不穷，终生勤勤俭俭，虽然不曾给我们优越的物质生活，却委屈自己，竭尽全力把仅有的与最好的都给了我们，为了这个家她几手耗尽了她的全部心血！她就像一枝腊烛，把自己燃烧得干干净净，却把全部的光明留给了我们！

母亲， 我们多么想再听一下您的唠叨，多么想再品尝一下餐桌上妈妈的味道，再看一眼您关怀的眼神，多么想一直陪着您……

至今，母亲已经生病卧床一月有余了，我期待您战胜病魔，早日康复，我们期待着出现奇迹。

2019年9月20日收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