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又见敦煌

空空

　　从敦煌回来，已经半个多月了。昨夜梦境，却仿佛又见敦煌。醒来心下怅然。我该记录下来的敦煌，一直拖延耽搁，直到再过不去自己这关。

关于敦煌的文字很多。作为人类最宝贵的遗产之一，敦煌一直是很多人心中朝圣般的所在。人们欣赏她、观摩她、研究她、保护她，形成了专门的学术流派敦煌学，组建成敦煌研究院专门从事敦煌石窟文物的保护传承研究开发。

而且不单单在中国。敦煌的魅力早在20世纪初，就随着被斯坦因、伯希和、吉川小一郎等人骗购偷盗走的大批敦煌文物而远播英国、法国、俄国、日本。。。世界也一直在聚焦敦煌。

于我，敦煌则像是一个被向往的执念，是此生一定要去的地方。自教科书里初相识，到史书传记诗文华章里有意地追寻，每了解多一分，这执念便更盛一分。

终于今年8月，女儿大了能与我同行探访。所遇，都如久别重逢。

     （一）车经过阿克塞驶离甘肃境往阳关敦煌进发时，窗外的景象已由戈壁荒漠逐渐过渡为黄沙漫漫。经度纬度都显出敦煌风貌，风吹来，也仿佛满含了她的讯息。第一次领略这样的风情，却倍觉可亲。

       向往的敦煌近了，心里先激动起来。思绪纷呈、心潮澎湃，忍不住为她赞叹。

       翻开浩瀚的中华文明史，多的是一颗一颗璀璨的明珠，只有敦煌是绵延的画卷。而在由古至今诸多名城要津中，无论曾经多举足轻重睥睨傲世，也都难免随时就势几易其名，只有敦煌似乎少有别称（仅在前凉改为沙洲，明清时设为沙洲卫）。

       是的，敦煌。这名字本身就是态度，是让人景仰向往的磅礴不羁的风神气度：敦，大也；煌，盛也。开放融合却自成强调，聚沙成塔而独步雍容。

       人们常说，来敦煌，那是一眼千年。阳关、玉门关、莫高窟，哪一个单列出来，不铿锵豪迈震慑世人，升腾起艺术激荡的魅力，勾连出民族文化认同？而它们，全在敦煌辖内。

       历史事说来寥寥几语。可这驰骋千年的沙场热血，凿空丝路的文化融合，朝代相承的开窟礼佛，岂是三言两语能概述得了的？！

       情绪依附在细节上，细节淹没在黄沙里，而黄沙千年如一日，只见证不言语。

      好在，淹没不是湮灭。吹尽黄沙能到金。

     20世纪初，斯坦因在敦煌外的烽隧里发现了公元312年的8封信件。其中一封，属于一个叫米薇的女子。她写给她在撒马尔罕城的丈夫，告诉他：永嘉二年6月22日，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一次又一次的给你写信，但从未收到过你的一次回信。我所有的不幸，就是为了你，我在敦煌等待了三年。。。

       1700多年前的深情坚毅就此还原。不用怀疑，这封信是真实存在的，现正躺在大英图书馆的橱窗里。

       类似的细节线索，还有很多、很多。

       探寻需要勇气毅力恒心。到此一游的旅行浏览能传播，但到底流于表浅。幸得有前赴后继的仁人志士，一眼惊艳醉心敦煌，从此矢志甘愿为她付出一生。前有元荣索靖张议潮，近有段文杰常书鸿樊锦诗。他们是敦煌人物，是文化传承保护的良心和力量。

      （二）说敦煌是绵延的画卷，有很大的因素是，敦煌有莫高窟。

        公元366年，乐尊和尚云游到敦煌，忽见三危山佛光万丈，自为佛谕，便就此凿窟修行。这是一致认同的莫高窟的起点。而不可忽视的大背景是，因为张骞凿空丝路，连通中国和欧亚，佛教文化随之传入，逐渐在统治阶层和社会民众间产生影响、继而兴起盛行。莫高窟内的建筑、壁画、彩塑，就恰好脉络清晰的展现了佛教的这一过程。

        所以现在参观莫高窟前，研究院会统一安排游客先看两部数字电影，其中之一即名《梦幻佛宫》。

        李泽厚先生的观点：美是有意味的形式。而所谓有意味的形式，正在于它是积淀了社会内容的自然形式，能真实反映出社会变迁、意识形态、现世图景。莫高窟的厚重和永恒，也正是基于此。

        魏晋南北朝，等级森严的门阀士族阶级占住历史舞台中心，两汉经学崩溃，讲求风度的哲学思辨、玄学盛行。而近300年的动荡，新旧秩序崩溃重建之间，社会人心的无所依着让佛教趁虚而入，占领了精神高地，得以广泛传播流行。

        莫高窟开凿于此时期，也注定它的主题将一直围绕着同一宗教主题。割肉贸鸽、舍身饲虎、五百强盗剜目成佛，北魏时期的壁画总表现了一种肉体的极端痛苦，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突出心灵的平静和崇高，不足以托出灵魂的善良与美丽。

        而隋唐的统一定局和较长时间的和平稳定，让人心安定富足、社会自信包容。表现在窟内艺术上就是，雕塑佛像更慈祥和蔼健康丰满，面目更分化，不再高深莫测，而壁画色彩则更华贵绚烂、线条更圆润流畅、构图更丰满柔和、氛围更热闹欢乐。

        如我们本次参观的盛唐时期326窟。佛本尊严肃祥和，阿难朴实温顺，伽叶沉重认真，菩萨文静矜持，天王威武强壮。观之不再让人生畏，而是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可亲。

        而晚唐五代宋，社会转折变革明显，非身份性的世俗地主势力大增，并逐步掌握或参与各级政权。由阶级的推崇参与，禅宗兴起。也标志外来的佛教文化，终于本土化。不再苦修，本心即佛，俗世生活也具佛智慧之相，只需证得即可。

        于是，世俗场景大规模地侵入佛国圣地，宗教艺术由此开启并最终让位于世俗的现实艺术。表现在洞窟内壁画上，则是菩萨图式化概念化极为明显，没有北魏的活跃跳动，也没有唐代的自由舒展。到是山水画景，如61窟的五台山围壁画，极为出彩。

        宋元以后，因海上丝绸之路兴起、明清集权专制、佛教式微等诸多因素影响，莫高窟再未有新窟开凿，而逐渐衰败为沙所埋。

        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仍然是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宏大、保存最完好的佛教艺术宝库。尤其是二十世纪初王圆箓道士发现藏经洞时，里面藏有的六万余件4～10世纪的写经、文书、文物，更是引起世界震惊，进一步奠定它“东方艺术明珠”的地位。

         鲁迅在评价《红楼梦》时曾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同样的，一个莫高窟也可以由不同的人来解读。考古，历史，社会，经济，建筑，绘画，舞蹈。这由700多个洞窟，4.5万多平米的壁画，2千多尊彩塑，4千余身飞天，数千块各朝代莲花柱石、铺地砖块，共同谱就组成了横贯千年的绵延画卷。这画卷，是中华文明史有力的佐证和图解，也是世界文明相通命运相同的最生动注脚。

        有必要赘述一下的是，莫高窟多为家窟，少有政府力量投资开凿修建。性质较类似于我们后世熟悉的宗祠之类。社会商贾贤达显贵，有余力便出资凿窟，再由画师将自己或家人，以供养人的身份画入壁画。所以，莫高窟所承载的是当时社会习俗意识的一种主动反映，更显生动可考。

         莫高窟的票需要提前一个月预约。当我计划确定今年的敦煌行后，就抓紧约了参观A票，得以进入326、61、17、18、96等8个各具代表性的窟室近距离参观。

         那天，太阳很大，上楼下楼步行台阶，快十岁的女儿已很独立有思想，一直紧跟讲解的研究员姐姐，仔细听介绍，认真在壁画中寻找她的小琵，没有喊一句累和热。

         而讲解的研究员，看起来很年轻，左不过二十来岁。一样认真负责对莫高知识掌握详实信手拈来。

          我觉得，这就是传承的力量，也是民族文化生生不息的希望。

     （三）《又见敦煌》，王潮歌作品。介绍说是由她先写出剧本，再根据剧本开建剧场，模拟窟室分隔演出空间，然后才编排演出浸入。演出全程由白衫黑裤的研究员对话引领，让观者确如身临其境。直击心灵，充满震撼，十分精彩。

       开场，自张骞开始，敦煌人物依次登场。他们说：我，曾从这里走过！他们举起手，大声说：我在！那一刻，我真的没忍住，热泪流淌。

       演到王道士送走了藏经洞文物和飞天神像，羞愧懊恼不知所措时，我和同行的妹妹私下讨论。我们都认为，文化文明没有国界，斯坦因他们虽带走了敦煌的宝贝，但也珍视保存未有半点损毁，于文物本身而言，已是很好的结局。

       敦煌，莫高窟，是全人类的璀璨遗产。不应都如余秋雨在《文化苦旅》里秉持的观点，将王道士钉在历史的耻辱架上。

      还好，王潮歌的《又见敦煌》也传达出了这个讯息。我以为，这才应是盛唐之音的续章。

      只是，当听到“这保存在大英博物馆、那保存在法国国家图书馆”的介绍时，心中还是忍不住酸涩。

       我握着女儿的手，告诉她，希望她记住历史好好努力，以后若有机会，一定去英国、法国、日本看看这些属于我们的宝贝。

       一千七百多年过去了。北魏深埋沙下。西晋深埋沙下。隋朝唐朝、宋朝元朝，也都已深埋沙下。而我们还在！这是态度也是承诺！

       我这样触摸体会我们的历史和文化，也这样陪伴引导我的孩子。

       记得邓小平在商讨台湾问题曾说过这样的话：以我们这一代的智慧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们就先搁置、发展，等我们的下一代再下一代，等到他们有智慧了再来解决。

       是的，明天总是值得期待，下一代总是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