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比起立秋前,天黑得早了些,但六七点钟还亮着。夏末秋初,日如黄金,月似珍珠,夜幕渐渐暗下来,恍惚间觉得一生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我似乎梦见自己从浩瀚星空一跃而至地球,从此沉迷于人间的喜怒悲欢,时空混淆,不知始终,也忘记了过去和未来。时至今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醒来,还是仍旧在梦中,但可以确定的是我在地球上已度过了无数个千篇一律的夜晚,所以我愿意把我的地球之夜单独拎几个出来说叨说叨,对于我而言它们自然与别的夜晚有所不同,不过由于我受其影响的程度并不一样,所以在我的叙述中语气、情感和详略各有分别。
“我用黑色来加强蓝颜色的冷味。”多少年后,马蒂斯的这句话深深触动了我,回过头眺望,被加强了蓝颜色的黑夜里,少年的我拖着长长的影子走过荒远的牧场,是一幅多么美的画面啊;当时的我还不知道马蒂斯是谁,不知道所有的颜色都有味道。黑夜就是这样形成的,意味深长,那是我第一次独自行走在黑夜里,那以后我知道了我可以在黑暗中穿行而并不会被黑暗吞噬。
冬夜、牧场上的冬夜,完全就是画家所说的味道。寒凉沉郁弥漫的黑蓝色之夜,夜鸟飞过,尖声唱着歌,每一声都有滴水之凉。空气是有重量的,而我感觉自己是如此的轻和小,脚步声却如此清晰,像是整个牧场的心跳,黑暗中所有的事物都环绕来、围拢来、都在窥视着我,我成了它们聚焦的中心。那时候我9岁,正走在冬夜的大地上,牧场里唯一的十字街像巨大的十字架在人间的投影,它是蓝黑色的,浮在地面上,走在上面的我依然有长长的影子,我不时回头看,我的影子像是一个紧跟着我的人,瑟瑟抖动,似乎比我还紧张。我呼出的哈气,又扑在我脸上,我觉得我裹在一团清冷的雾里,我深怕自己也会雾一样散开,消失在夜幕里。
我没有消散,我冲破了夜雾。往回走的时候我已经战胜了自己也战胜了黑夜,我觉得我自带光芒,黑暗不过如此而已。当我推开家门的时候,月光把我的影子投射到墙上,它似乎暗含父亲对我的期许:在生命寂寞行走的最初阶段,我坦然面对了暗黑世界中潜伏的可能性;那以后我再没怕过黑夜,随着一次次在夜路中行进,我甚至慢慢开始感受到巨大无边的夜色里那古老静谧中释放出的某种散漫自由的宇宙的气息。
一个人成长的关键在于他在黑暗中的成长,我再次领悟到这一点时已经中学毕业,差不多算是个英姿飒爽的青年了。父亲已经去世。我搭了一辆拉草的大卡车去远方的叔叔家,这是一次风尘仆仆的长途旅行,半夜胎爆了,我帮着换胎,初次尝试自己的力量;临近子夜,一车草整个散架了,草捆滚落下来,一会儿半车草都瘫在地上。等我和司机两个人重新装好车,刹好大绳,一个在地上一个在车顶,直起腰抬起头,东方已隐约呈现出鱼鳍的靛青之色。这是我第一次深夜使力,几乎以后的所有夜晚都不可与之相提并论,双臂酸疼,但我内心深处豪气勃发,在广袤草原无边的夜空下,我仿佛一个大战告捷的将军,觉得仍可再战,因为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有着取之不竭的源泉,不由得雄视天下,以为未来的日子里,任何艰难困苦都将不在话下。
所有的时间都在夜间顺着流水远逝,又逢九月已是二十一世纪,深夜我从外面回来,路灯旁一对男女,衣衫褴褛搂抱在一起,忽然急切切分开,各自走了几步又迅速折回,急奔过来,再次将彼此紧紧抱住。他们身上仿佛隐隐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高贵的情感的光辉,星星都飞驰而来停在他们头顶。我在花丛间似乎听到群星的呼喊,一会儿觉得充满了力量,一会儿又觉得星星、流云和整个夜空已然远去,忽然就孤单得要命,橘黄的光多温暖啊,我有点不想回家了,我要抱住这两个抱在一起的人,紧紧的、紧紧地就像是我们三个曾经共同生活,有着共同的情感之源。我当然没有这么做,我坐在深夜的街心公园直到他们相携离去,空旷的夜重归阒寂无声,空气清凉,我的身体也柔软温润,约略有所恍惚,我忽然又一次想到,我是不是真的来自渺远的外太空呢?在这世间,我一个人度过了多少个孤独的夜晚?哦,和家人在一起我仍是孤独的,我是说在人群中我也是一个孤独的灵魂,完全是另一个星球那样的孤独始终伴随着我,在这陌生又日渐熟悉的地球上,我遇到过多少悲苦之事,自己的、别人的;我耽于家国之忧,常有巨大的无力感,心怀悲悯又嫉恶如仇,爱恨交揉,备受情感与人性的折磨,仍然自觉不自觉地对生命的秘密守口如瓶,当种种不可思议之困厄使我难以自持,高远处有谁的俯视有如芒刺在背?我在黑暗中久久静坐、在星空下与之默默对峙,露水打湿脖颈,我感到惊心一凉:噢,也许过了白露之夜,因为发生在我身上的概率问题,会有看不见的飞船前来劫走我;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种情况大概也不是一点可能性没有的。<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