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就要大声说出来

不一样的烟火

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昨天姑姑说，她有好多话没有来得及和我爸说，边说边哭。
我也哭了，因为我也同样如此。
只有情到深处，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中国人不擅长表达，尤其不擅长表达爱。
有记忆以来，我的父母从来没有抱过我，从来没说过“我爱你”。
可是作为孩子我是那么渴望被抱，直到现在我已经过了45岁生日。
所以我把我的很多问题都归结为一个原因——“缺爱”。
我觉得父母也是渴望被拥抱、喜欢被拥抱的，每个人都有对“爱”的渴求。
可是我和我的父母，都不曾表达自己的情感需求。

父母之间也不擅长表达爱。多年来，我见惯了他们的恶语相向，横眉冷对。我甚至多少次对母亲说：“你们应该离婚的。”既然不爱，为什么要在一起呢？
和这些相反，母亲每时每刻都在无微不至地照顾生病的父亲。父亲的生活起居，病情变化，用哪些药，母亲都了如指掌，以至在父亲住院登记的时候，我只能陪在母亲身边，听母亲细致回答大夫的提问。
父亲对母亲依赖得很。平日在家，只要母亲说要出去，他必定焦急地问去干什么，出去多长时间。时间久了不回，父亲就会打电话给母亲。那时，母亲总说父亲像个小孩，语气中有些烦他。我们听了也是当笑话，觉得父亲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会这样呢，让人不可理解。
现在，父亲去了，我才明白，这种依赖何尝不是很深的一种爱，可是我明白得太迟了，我已经没有机会让生前的父亲知道我是理解他的，我们不应该嘲笑他，哪怕这种嘲笑是在心里。

记得有一年冬天，母亲因为有什么事从海南先回来了，父亲一个人留在那边。后来，听母亲说，父亲在电话中哭了，坚持要回家。
那时，我也觉得父亲怎么那么奈不住一个人的寂寞，那么脆弱，一点儿都不坚强。现在我知道，那是父亲对家人的深情，尤其是对母亲的深情。
父亲得肺病多年，在海南是利于养病的。他喜欢去，家人们也希望他去。可是他又说：“如果为了健康，一个人住在那边，见不到自己的亲人，生命又有什么意义！”
这就是父亲的深情，一个男人的深情。

作为女儿，我看着父母“打”了一辈子。我一直认为他们是不适合的一对，如果年轻时处在现在的年代，可能早就离婚了。
父亲的脾气不好，又非常挑剔，吃饭时因为咸了、淡了，甚至切丝还是切块都要发脾气，不如自己意了就不吃饭。
母亲也因此生气，觉得自己辛辛苦苦的，父亲还总是不满意，都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他。
明年是他俩的金婚，如果父亲身体好的话，他俩的婚姻还会延长，还会这样“打”下去。
每次父亲住院，他都需要母亲在身边，无论白天晚上。而母亲也对别人照顾父亲不放心，所以历次住院陪床的都是母亲。住院的时候最能看到他们的恩爱、幸福、相濡以沫。

父亲临终前两天，估计他知道自己时日不久，也早已把自己想说的话打好了腹稿，在他状态较好的时候，都说了出来。
还好，我全部作了录音。现在看来这个录音实在太有价值了。
父亲对母亲作了极高的评价，虽然没有说“我爱你”，可是这对一个临终老人来说，对生活了近五十年的两个人来说，我“听到”了“我爱你”，而且还是深深的、令人感动的爱情。

父亲是30日的晚上去世的，我28号还在上班，从县里回来后感觉身体不好就回了家，晚上八点多接到了妈妈电话说爸不行了。
虽然这次有惊无险，但还是按医院要求签了病危通知书。我也提高了重视，之后的两天请假在医院陪伴父亲，在父亲生前有限的时间里。
第二天的晚上，我又签了不进行抢救的同意书，不接受进ICU，不切管，不上呼吸机。这也都是父母同意的。
两次签字，我都是泪流满面。签字，意味着放弃父亲的生命，意味着父亲很快就要离我们而去。

陪伴父亲时，我给他按摩脚、腿、胳膊、肩膀，帮他放松身体，舒活筋骨。父亲还是很愿意的，可是如果我不主动做，他是不会说的。
这是我第一次摸父亲的脚，我一点儿不嫌脏，他身体的部位我都不嫌脏。
我不停地按摩，父亲说：“你歇会吧！”
我说，“我不累。”
至此，我不后悔，我没有浪费陪伴父亲的仅有的两天时间，仿佛我知道父亲将很快不久于人世，于是我不停地按摩，我不累。
看着父亲痛苦的表情，我的眼泪总是忍不住地流下来。
于是我趴在床上擦眼泪，为了不让父亲发现，可是我相信他是知道的。
我还经常到外面哭，哭完回来的时候父亲也定是能发现我的眼是红的，是肿的。
父亲不哭，神态安然，我觉得父亲好坚强。
我的眼因为总哭生了眼病，不得不滴眼药水。

这种感情的流露，此时我竟不知道应不应该。
心理学上，要尊重自己的内心，想哭就哭好了。
可是意识中，一直觉得要高兴地面对病人，而我无论如何努力、如何控制也做不到。
我想，我哭让父亲感受到的是我爱他，我舍不得他，为什么不可以呢？
程姐打电话来时，我痛哭出声。
丽姐送相册来的时候，我在电梯口泪流满面，她用手拭去了我脸上的泪水，给我一个温暖的拥抱。
30日早晨，接了姑姑去医院的时候，我俩又痛哭一路。
现在父亲已经离开四天了，我们依然不敢去听他生前的遗言，只怕太过悲伤，而现在不能沉浸在悲伤当中。

守在父亲身边，我也在整理自己的思路，考虑要和父亲说什么。
我回忆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想以时间为序和父亲说，让他知道我会永远记得他的。
调整好情绪才说：“爸爸，你可能不记得了，小时候有一次我在爷爷家睡着了，你把我背回了咱们家，我一直记着呢，经常会想起来。”
调整好的情绪，在我开始说这些之后又完全失败了，我的声音是哽咽的，是颤抖的。
父亲说不记得了，表情很平静，可是我对他的回忆，对父爱的回忆，以及我现在伤心的陈述，他的内心定不会平静。
我又说：“我记得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发高烧，给你打电话后，你冒着大雨赶了回来。”
这句话打开了父亲的话匣子，他说那时他在旧城派出所工作，接到电话后，骑摩托车往回赶，路上下起了大雨，路都看不清楚，摩托车滑倒了，他倒在了雨中。
我的泪已经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我又接着说上高中的时候，父亲带着熏鸡去学校看我，可是我不在班里，我那天逃课了。
我一件事一件事地回忆，还有些话，这次我没有说出来。
我本来想说：“你是最好的爸爸，我作你的女儿还没作够，如果有来生我还要找你作我的爸爸，你要听得出女儿叫‘爸爸’的声音呀！或者我带着留有你指印的书，你可还会记得？”
这些直白表达爱的话，我从来没有说过，一时说不出口。
另外感觉像在告别，我觉得是不是太早了，我想等到父亲弥留之际再说。
这些话就在嘴边，我却最终没有说出来，也成了我的终生遗憾。

父亲去世的前一天，我选了三本我喜欢的书，又拿上了新印章里的印油。
印章是我最喜欢的，上面刻有“方得始终”，印油装在很精致的青花瓷的小盒子里，非常漂亮。
我请父亲在书上按上他的指纹留作纪念，他痛快地按下了。
本来我还以为他会有忌讳，看来他本就很清楚自己的状况的，他也愿意给我留下纪念吧。
印油是第一次使用，我最喜欢的印油被我最爱的父亲启封，我很高兴，并会倍加珍惜。
以后每看到印章就会想起父亲，每看到那几本书也会想起父亲。
其中一本书上，一枚黑白的枫叶边是父亲的指纹，相得益彰，看上去很美。
虽然父亲人已去，但是看到父亲所留下的，心中欣喜得很。
虽然我有很多的后悔，可是这件事我永不后悔。

30号那天，我本来想一直陪着的，可是对老公接孩子我又不放心，于是我选择了和老公同去机场接孩子。
路上，我给姑姑发了微信，如果我赶不回来，告诉我父亲什么什么。也许我有预感的吧。
我真的因此错过了父亲的离世，父亲在那个晚上9点离开了，姑姑也没有把我的话转告出去。
因此，我45年没有对父亲说过“我爱你”，他也没有听到唯一的女儿说爱他，女儿本来是非常非常爱他的。

那个下午，我曾对父亲说，我要把和他有关的很多事情写下来。
后半句没有说的是，我会到他墓前念给他听。
有太多的话都没有对父亲说，我只能在阴阳两隔间和他对话，或者我说他听了。

此时想起一个朋友曾经说过：“爱就要大声说出来。”
是啊，无论对谁，“爱就要大声说出来”，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以后每到父亲墓前，我都会一遍遍对父亲说：“爸，我爱你！”
爸，你会听到的，是吧？

2019年9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