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我推着轮椅,爹坐在上面。</h3><h3> 他已经很消瘦了,从后面看过去,花白的头发下,脖子的皮肤已经深深地萎缩进去,干净而无力,如同苍老的树根暴露在干涸的土上,让我无语而悲戚。他已经下不了这个医院的楼了,前些日子,在我的鼓励下,他还能蹒跚而顽强地扶着我的手臂,在这长不到五十米的楼道里能来回走上两圈,而现在,他只能疲惫地靠在轮椅上,静静地、一点点地消沉。</h3> <h3> 推着他到了走廊的尽头,窗紧闭着,走廊里凉而且闷,我拉开窗,热风扑面而来,新鲜的空气令我窒息,我害怕他受不了,又伸手想把窗子关上,“开着吧,不碍事的。”,我的手迟疑地落在了窗框上,不知所措。</h3><h3> 窗外的远处,一座新的桥横在汉江上,白色的圆弧钢构架已经参差地联结成功,那是安康的四桥,过不了多久,这座桥就是一条通途,扩充着城市的规模,方便着两岸的人民。从轮椅的高度望过去,只能看到蓝天白云下桥的一部分。</h3> <h3> 爹双手按住轮椅,想站起来,我忙双手抄住他,把他扶起,心头一股酸楚涌起,他的身体太轻了,如同一个孩子。他手指着远处,在遥远的山脊上,一辆绿皮列车无声地滑过,那是三线建设时候,建成的阳安线,从安康直入四川,连接西南。</h3><h3> 我以前听他说过,那年高考完,他就带着街坊邻居的一帮毛头小伙子,到这条铁路工地去开山运石,支援建设,同时挣一个暑假的工分,用来补贴家用和上大学的费用。却不想由此却误了一件大事,</h3><h3> 那一年空军到我们地方上征招飞行员,爹身体、文化什么都棒,政审也没问题,就因为一个小小的地方特征疾病——沙眼,让军代处犯了难,回去请示研究后决定录用,再次来的时候却找不到人了,部队首长在漫长的三线建设工地颠簸着寻了几日无果,终于怅然而归。</h3><h3> 爹回家后才听爷爷奶奶说起,连说无妨,劝着他们,消着他们心里的怨气,说修这条铁路,也是保家卫国,也造福了更多的人的。若非如此,爹会驾驭战鹰在祖国的蓝天上翱翔,那是何等自豪的事情啊。所以,许多年以后,听到爹说的这件事,还能感觉到他心底的那一点点遗憾。</h3><h3> 我想,当时估计爹也是挨了板子的,毕竟在爷爷的眼里,保卫祖国的分量远比那一点少的可怜的工分,要重的多。</h3><h3> 爷爷是石匠,擅长锻石磨,把厚重的石块凿成两块圆坯,然后再凿出放射状的凹凸的线,用轴合在一起,便能推转着将麦子苞米和黄豆磨成粉。那个年代,爷爷家周边多有面坊豆腐坊,所需的石磨尺寸甚是巨大,大多都宽如桌面,重逾数百斤,爷爷的手艺精良,锻出的石磨平整细密,推起来毫不费劲,磨出的成品也是细腻,现在东关的老巷里的一些老人们还记着“熊石匠”的手艺和口碑。爹上中学的时候,就跟着他一起走街串户打着下手学着手艺,也练出了一身好力气,尺把厚的磨盘,他一猫腰使劲就能掀个跟头。他退休之后,还常和我比赛扳手腕,他让我半把力道我也都败下阵,由衷叹服。而今胳膊上还隐隐留存着他坚实手掌的温暖记忆,他却虚弱如此,手无缚鸡之力,让我心里尤为不甘。</h3> <h3></h3><h3> 若不是爷爷执意逼他上大学,他最终一定也是一名极好的匠人。</h3><h3> 爹在重庆建筑学院学的是土木专业,学绩甚优,成为他一生骄傲的资本,学成后跟随国家的一个建筑工程公司,辗转在贵州、四川、湖北、湖南、江苏进行城市建设,致力于设计和施工,却回不了家。最终他回到家乡,进入安康水电厂干基建工作,从事设计建造规划,几十年过去,楼依旧、路依旧,还保持着他设计建成后的模样。</h3><h3> 有一年中央电视台报道深圳如火如荼的建设热潮,他指着一个工地的标语背景大声说:“想不到公司到这里去了呀,这建设质量就有保障了啊。”,欣喜而忘情。</h3><h3> “这个桥设计的挺好,墩距、跨度、钢梁支点、引桥折弧都合规矩,河床分段受力点也选的不错。过些时候,等我好了,你带我去桥上看看吧,顺路也去看看那条铁路,几十年了……”</h3><h3> 听着他的话,我心酸不已,却不敢作声,唯恐一说话,眼眶里憋住的眼泪,会涌出来,带给我嘴角的咸苦,让我无力去品味。</h3><h3></h3> <h3> 爹去世后,送他的骨灰去墓园,我开着车,专门折转了很远的路。四桥已经通车有一阵子了,桥上人影往来,车流不息,豁然而开朗。</h3><h3> “爸,我带你来看桥。”我轻声说了一声,眼光从风挡玻璃望出去,寻找着那扇遥远的窗,好像他还在那里,远远地眺望。</h3><h3> 可惜,他早已经不在那里了。</h3><h3> 他在我身旁。</h3><h3 style="text-align: right;">(全文完)</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