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秋忆

逝去如风

<p class="ql-block">我当兵的第一个春秋是在太行山上度过的。</p><p class="ql-block">新兵连训练结束后新兵分配去老连队。</p><p class="ql-block">我和几名新兵按点名上了一辆带篷的卡车,在车篷里我们一路上看不见外面,只是紧紧抓住车篷的铁支架,以保持在剧烈的颠簸和急转中不致摔倒。</p><p class="ql-block">我们不是凭视觉而是靠整个身躯的感受,知道自己穿行在千山万壑之中。</p><p class="ql-block">目的地终于到了——一处隐蔽在太行山深处的海军营地——匪夷所思,但事实如此。</p><p class="ql-block">由此,我开始了正式的军营生活。</p> <p class="ql-block">营区在群山环抱之中,山势并不险峻陡峭,但气势磅礴绵延跌宕势与天接。</p><p class="ql-block">山上树木杂乱而很少连片成林,没有想象中的“风吹林涛吼”壮观。磐石缝隙间,各种野草藤蔓顽强生长,山谷中怪石嶙峋,灌木从生,除了一条通往营区的碎石路,连羊肠小道也再难找到。</p><p class="ql-block">我进山以后白天工作劳动,夜里站岗放哨,日复一日,单调乏味。既没有“一座叫做太行山,一座叫做王屋山,愚公移山,感动天帝”的神奇,也没有“一棵小白杨,长在哨所旁”的情致。</p><p class="ql-block">有个湖北老兵探家时带去南瓜和葫芦的种子,撒在土里只长苗不爬蔓更不结果实。</p> <p class="ql-block">目及之内,不见人烟,唯有营区出口不远处有间窑洞住着一户人家。</p><p class="ql-block">窑洞前有眼汲水深井,但井沿及辘轳常年干涸,大多时候井中是无水可汲的。</p><p class="ql-block">营区用水是几十公里外的山下总部用水车送上山,因此,我们用水非常节省。</p><p class="ql-block">窑洞那户人家有时会进营区来挑水,来得多的是一位壮年老乡,偶尔也会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是那老乡的女儿吧。</p><p class="ql-block">对他们进入营区挑水我们例外不予阻拦,而他们进来时,也总是头也不抬地径直走到水管前,接满水挑起水桶慌忙离去,从来不说一句话。</p><p class="ql-block">我们知道,若不是干涸至极,这么朴拙的山里人家,是绝不会硬着头皮来营区打水的。</p> <p class="ql-block">记得那是七夕后的一个夜晚,我准时挎枪上哨。每当听见枪栓的声响,营区的那条大黄狗就会闻声而至,与我一起上山巡逻。</p><p class="ql-block">虽然秋夜分外沉静,但太行山却没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优雅。</p><p class="ql-block">大山轮廓粗犷雄浑,更像一只熟睡的雄狮,夜风吹拂着野草像是替它梳理鬃毛,阵阵虫鸣是它沉睡中的鼻息声。</p><p class="ql-block">夜色笼罩下的太行山,沉静不失威仪,庄重亦含温情。</p><p class="ql-block">抬望眼,我在湛蓝如洗的夜空中追寻“牛郎”“织女”和他们一双“儿女”的星光,想象着那个优美的传说。</p><p class="ql-block">突然,身边的大黄狗疾风般往前冲去,秋夜的寂静顿时被狂吠声撕碎,我下意识地把枪从肩头取下用双手紧握。</p><p class="ql-block">狗冲出几步又掉头往回跑,这时我发现面前的黑暗中,一对绿亮的眼睛露着凶光。我立即告诉自己:这不是遇到阶级敌人,而是遇到野兽了。但我的确很紧张,因为野兽有可能比阶级敌人更疯狂。</p> <p class="ql-block">狗冲着“绿眼睛”越吠越猛,“绿眼睛”则发出低沉可怕的吼声。它俩你进我退、你退我进,拉锯般地对峙着。大黄狗不敢扑咬过去,“绿眼睛”也不能掉头脱身。</p><p class="ql-block">情急中我打开了枪上的刺刀,并没有开枪,我太固守有关“开枪”的规定了。</p><p class="ql-block">慌张之际,一道火光伴着一声枪响划破夜空,“绿眼睛”被惊得掉头逃窜,大黄狗则乘势追咬。“绿眼睛”再度反扑,此刻又连响数枪,“绿眼睛”应声倒下了。大黄狗猛扑过去,对着倒地的“绿眼睛”一阵撕咬,直到它不再动弹。</p><p class="ql-block">这时我回过神来,是大黄狗的叫声惊醒了营房中的战友,大家紧急起床荷枪实弹循声赶来,而那名湖北老兵更是不由分说地向“绿眼睛”开了枪。</p><p class="ql-block">“绿眼睛”体形大小与大黄狗相当,但它既不像狐狸又不是狼,没人知道它是什么野兽。</p> <p class="ql-block">一场面对野兽而并非阶级敌人的战斗取得完胜,但在第二天的讲评会上,老兵却因擅自开枪而受到点名批评。</p><p class="ql-block">老兵不作申辩,默默承担着。我是新兵,还因为没有开枪,所以没挨批评,但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特别对不起老兵。</p><p class="ql-block">会后我对老兵说,都是因为我才连累了你,我得去找领导说说。</p><p class="ql-block">老兵平淡地笑笑:“没事的,打靶时我留着多余的子弹,缺弹我可以补上,再说事出有因,领导不至于给我处分吧。”</p><p class="ql-block">老兵消息灵通,不无关心地告诉我,连里将送我去团教导队学习,让我别错过机会,争取当兵几年多些收获。</p><p class="ql-block">我对老兵于感激中愈觉不安,便急着找到指导员,主动分担责任,特别希望不要给予老兵处分。指导员笑而不答,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出去了。</p> <p class="ql-block">几天后八一到了。窑洞人家的父女俩又来到营区,不过这次他们没挑水桶而是一人挎着一只提篮,篮里装满苹果。</p><p class="ql-block">指导员以为他们来慰问八一,边致谢老乡边解释部队不能接受老百姓个人的慰问。</p><p class="ql-block">老乡连连说:“就来表示个感谢。以前家里的鸡放出去,回来就少了,知道山上有狗獾吃鸡,却没啥法子。海军打死了狗獾,现在鸡就没少了。”</p><p class="ql-block">听了老乡的话我们知道了打死的是一只狗獾。打死狗獾本属偶然,“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却是部队铁的纪律,我们怎么可以接受老乡送的苹果呢?</p><p class="ql-block">推辞间,那女孩把篮子搁下,依旧低着头,脸却更加绯红,一言不发拉着她爹逃也似地转身而去。</p><p class="ql-block">我们随着这对父女的背影望过去。他们家窑洞前的那片苹果树上挂着一些果子。不难想象,这户连饮水都困难的窑洞人家,为这秋天的结果洒下多少汗水。</p><p class="ql-block">还是老兵有经验,他对指导员说:“我们个人把苹果买下来吧。”这在部队是允许的,见到指导员默许,老兵和我们几人把钱凑起来,大步流星赶过去把钱塞给了老乡。</p> <p class="ql-block">那年中秋过后,我奉命到团教导队学习,结业后在山下的机关工作,再没有回到山上去了。</p><p class="ql-block">节假日休息,我总是找便车上山去与老兵及那里的战友们相聚。</p><p class="ql-block">秋去冬来,老兵真的要退伍了。取下领章帽徽前他照了最后一张水兵照。他把照片送了一张给我,背面写着“难忘太行岁月,愿释战友怀念”。</p><p class="ql-block">老兵复员后写信告诉我,回到地方很快就安排了工作。没有因为“开枪”而受处分,复员后的工作也得以顺利安排,这让我很为老兵欣慰。</p> <p class="ql-block">那张照片我保存至今,方寸之间留着别有况味的老兵之情、太行之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