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懷涵虚淡墨花

A_华续先

余不敏，尤以書法為最。學兄續先君書、畫、詩、印俱佳，書尤甚，成就斐然，書集次第推出。欽羨頂禮，本無所言，奈自以與續先兄交誼厚，故屬文以賀之。

負笈金陵，會與續先兄同窗。初見續先兄，瘦弱，文靜，色和悅。吾等初學書，即入金陵三老嫡傳莊翁熙祖先生門下，治文則入史翁金誠先生門下，幸甚至哉。月餘，知續先兄幼承家學，浸墨臨池於垂髫，書有所成於束發。於書一道精研，前超吾儕遠矣。吾等執筆狼藉，實無望兄之項背，觀其書課，唯望洋興嘆而已。莊翁慧目識才，忖度假以時日可大成，故因材施教，耳提面命。續先學兄因之如魚得水，心無旁騖，醉心於墨而幾欲不自拔，時時磨硯欲穿不怠，刻刻弄翰悠遊匪懈，日日窮帖不止，月月浸碑無輟。墨紙千疊，退筆捆束，甘之如飴。至畢業之際，已入莊翁書學門庭，翁亦以續先入室弟子視之，點撥有加，嚴訓有加，親愛有加。而同窗如鄙因資稟於書一途不備，性情浮躁又用功寥寥，雖同年學書於莊翁而於書所得者，與續先兄實有若雲泥，甚或皮相不得。余與諸學兄，尤與續先兄較，斯下下矣。觀畢業書法課業彙報展續先兄之作品，筆法跳宕，揮灑自如；線條流貫，一無所礙；點畫俯仰，奇姿異態；墨之濃淡枯焦，顯隱嵯峨；章法之參差錯落，計白以當黑。書之諸要素，渾融圓洽。觀之歎恨，幾生絕望。吾知此生但宜棄翰去墨而別求他藝也。但隱隱痛於同聆莊翁教誨積年，獨續先兄衣缽莊翁，得傳“三老”之書脈，何也？殆天資不足，心浮氣躁，用功不勤者也。噫，世間事莫能沉潛涵詠欲強求而得者，幾何也，更況書藝審美之事尤須沉之又沉，潛而複潛。悟覺此理，心自慰焉。

金陵肄業畢，干祿四竄，庸庸如鄙各安其職，碌碌分處其責，娶妻焉，生子焉，養家焉，糊口焉，庶幾不差。至若能仍秉筆浸硯奉墨侍紙者，寥若晨星。唯續先兄乃能秉初心於安職之餘，孜孜留連於翰墨，糊口之暇，矻矻於碑帖，且一發不可收，實不可思議。遇疑而訝，欲心釋困，幾欲造訪，奈身荷教職，冗務交纏。幸得天賜良暇，約海陵華山學兄馳車前往邗越，此去金陵畢業恍惚已二十年矣。續先兄，亦瘦弱，文靜，色和悅。吾與華山兄皆恨歎良久，奈何歲月於續先兄無痕也。華山兄於仕途逆風頂雨，雖舵穩險避，過灘安然，至今竹林依杖，吟嘯徐行，畢竟風急雨驟，風刀霜劍痕留於面；吾執教鞭，啟蒙發童，辛甘苦辣，歲月豬刀，割面無情，眉溝額壑，齒牙動搖，髪亦蒼蒼，久已鳩形鵠面顏狀。當年金陵同窗“三華”之中，今上天惟睞文靜和悅於續先兄，何也，殆釋氏學“相由心生”四字可釋也。

晤言一室之內，暢聊無礙，知續先兄於書法一藝所得甚夥，蘭亭展、國展屢屢斬獲。書法之境已至曲高和寡，高處不勝寒處。寒噓暖問，觥籌交錯，續先兄興之所至，情之無遏，操筆，華山兄展紙，余濡墨，立就之間，續先兄“三華一堂”四字老篆已成，線條蒼辣如萬歲枯藤，筆劃沉著似萬斤磐石。繼款書於一氣呵成於側上，三兄弟各各署名題字於側下。複座，又飲，醉而醒，醒而醉，益審知續先兄性情與當年不稍差。既醒複醉，不知東方之既白。

楊柳雨雪，依依菲菲，執手悵悵，驅車回還。

枯坐破書齋，展讀續先兄饋贈其書法一集，良久感慨。二十年前讀續先兄書作，所見墨飛筆舞耳，今觀其書，顧得兄之性情矣。殆性者，稟賦於父母；情者，發於己心而行於外。性有善惡而情有真偽。續先兄之善，秉其父母，續先兄之情，發於心而無矯偽。書藝雖以美醜論，然無性善之本，情真之心，書之流美無源溯也，續先兄書，有妍無媸，流美遏醜，性善情真纖露無遺也。

古之初為書，蓋源於三代君子禦小人之術其一也，君子入庠序為禮、樂、書、禦、射、數之術而通習之。書者，寫字也，非今之書法雅藝也，至聖人立校為教籌畫課程，亦六技設之，無異於夏商，至秦漢魏晉，浸書之文吏，問事之餘，久為書技，熟習而生巧心，漸以公事之暇，以公文之書技感其墨線形式之意味，漸由技而求藝，由藝而求道，精研其中，唇袖皂黑而不知倦。然，趙壹非之，則知習字之要至漢仍以干祿實務為最。兩漢已降，時遷魏晉，以書為藝者浸浸乎多哉，何也，干祿已就，飽腹無懮，時間有暇，自能枯座玄冥，心遊莊子逍遙之境，有北海之得，黃老自適，假干祿之書技破利欲之枷縛，求自由自適，自適適人耳。魏晉王右軍至民國林翁散之一路流貫而下，暢而不衰是也。但觀古之浸於書藝而就者，誠多人生現實名利功祿已荷者，書之由技而藝，藝而道者，無他，外無所求而求於內者也。臨窗之下，假筆墨線條以抒心臥遊，自由之，自適之，至適人而不止。然，續先兄祿不足以富家，位不足以秀人，於果腹之餘勤而不倦於書者，豈惟“愛好”二字可為闡釋？

時變世遷，搦筆干祿實務為要，其逝久也，今之筆墨紙硯幾成文物，古之書賢畫聖，畢窮其生積澱流傳之書畫技藝，漸至衰頹，幾至消亡。京劇書法，國粹之粹者也，粹之殆盡，華夏子孫其無恥愧乎。幸有續先兄之屬愧而後振，知恥進勇，薪盡火傳，荷擔此任。兄之屬自是屏功名，棄利祿，但果腹亦能韌而為之。然有此志者，善始者繁，蓋終者寡。荷任志為者有之，然秉資備賦於書者幾希，性情通達筆墨者又希矣。更況此道須沉潛積年而不辍。能鍥而不捨，可鏤金石者庶無矣。終於書道初心，資稟備，韌為之，性情通達筆墨如兄者，觀之當世秉筆者能有幾人？更遑論其讀書萬卷，沉潛涵泳墨海數數年也。

玩味續先兄今之書法，清新如朝雨浥渭城之柳，幽邃似白石出汩汩之泉，純淨俾人，心止如水，安禪入定，毒龍毋由生也。何也，線條純而又純，純而幾粹故也，斯得散翁以草線之動而至楷靜之化境者矣。今其書線得散翁韻致，可謂不負當年莊師慧目，果於“三老”散翁一脈嫡傳也。舉凡書人所津津樂道用筆之頓挫抑揚，線質之輕重偶合，墨韻之濃淡交參，構架之疏密仗依，章法之錯落穿插，續先兄一棄絕之，但求線之純而又純，純而幾粹，惟線之純粹是求，以至其線舒展縱放，一應於心，動靜妙合，羚羊掛角。遠觀似蝶翼輕盈，近視則銀鉤透紙，鋒穎鋼錐。筆之所至，線之所趨，遺物取象，心物無間。計白當黑，黑白之間，演繹續先兄絕塵之淡然心跡，線跡心跡，渾融無隙，真得藝之逍遙林下自由者也。

舉凡繪畫、音樂、詩書諸藝，莫不以“自由”二字為鵠的，心無世俗之礙，筆底線條方能悠遊適之，由筆由心，適自適人。如續先兄腕底如此線質線性者，幾無矣。觀之當世書，粗鄙複雜，矯情作偽甚或搔首弄姿，觀之作嘔。續先兄線條之純而幾粹，恰去今之書壇俗惡，可謂正書之弊藪，清書之源流者也。

今之操筆翰者，書畫兼涉而均有所成者，希也。續先學兄涉足畫道不幾年，然味其畫作，遠下里巴人，近陽春白雪，何者？一曰：尺幅不羨鴻巨，二曰取材不膠柱古人。近人多假藝逐名，借鴻篇巨制以博眼球，欲因巨而撼人，不知文雅精緻乃中國文化雅之要的。觀古人書畫作品多文士雅聚，書室展玩之物，因其精緻幽雅而怡人性情。續先兄，本文人之真性雅情者，其畫幅多小而精絕，尺幅雖咫尺，亦有千里之遠，應物象形，遷想妙得於無窮也。至若取材尤見其不用心著意處，舉凡漏瘦嶙峋之山石，靈動翔飛之蝶鳥，滴露睡鋪之荷蓮，繁複活潑之春花，悠遊之錦鱗，自在之鳴蟲，莫不入其筆下。石之堅瘦骨氣洞達之人格，蝶鳥錦鱗翔動之悠優，睡蓮滴露之圓潤，春花之生機，莫不具結於心，筆下引之，鋪陳於紙帛：挺拔、勁健、洞達、活潑、圓潤、生動、自在……

余以為續先學兄所畫，尤以幽靜中見生機者最是動人處。世讀王摩詰者多得其幽寂而嗟賞，不知過幽近死寂，讀摩詰之詩而但賞其幽寂者，多心如枯灰，无觉生命之生機甚而生無戀者也。惟得摩詰詩之大自然活潑潑之生機於幽僻靜寂者，方可謂真知摩詰之詩蘊者也。續先兄訥於言而敏於藝，於自然之景，應物象形，傳移模寫，遷想於瘦石、鋪蓮、春花之精神，妙得於自然幽寂隱含之活潑潑生命生機，可謂真知摩詰之氣韻生動者也。鴻篇巨制，筆虎墨獅，张其驚天動地、氣淩百獸勢威，雖得生之動者，究令文質不彬。如陸放翁心鬱不平，怒而賦之於詩，終是聲嘶力竭，如狂夫宣洩怒吼。質勝文則野，野則終失文質彬彬之沖和。續先兄畫作尺幅雖小，顧得“池塘生春草”潛發生機之韻致也。雨後池塘，春草萌生，一派生機於悄然中，生之真韻味矣。

續先兄近年似多為詩屬文，因兄無詩集面世，余所讀不多，偶拜讀幾首，用字貌似李賀。賀生不逢時，屈才抑志者也，其詩用字自是生冷猛硬，峭拔不群。偶窺續先詩雖無賀者之冷、硬、枯、荒之意味，但因生僻字斥充其詩，吾不解兄何以不疲於僻字入詩，遊戲為之？抑或用意而為之？余知詩亦拙，識文亦淺，但知凡能捕捉人所共有，然未經前人道過之感受，以透明徹快之語筆而言之，即為可圈可點，如“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如“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鮮見生僻冷荒之字斥其中，續先兄以僻字充配其中，殆於詩文獨得神會，或於文字訓詁小學獨有心領，餘不敢妄言，只心生疑竇耳。

至若鐵筆刊石，吾不得一竅，附庸風雅，因之請續先兄治“破書齋”印一枚，另姓名章一枚，余偶有塗鴉，輒押此兩印，但愧狼藉之作汙其印藝，亦偷生欣欣然於吾塗鴉之作因之生色也。奇石共賞，余曬兩印於莊門微信群，同門諸兄姊嘖嘖稱讚不絕矣。

余遊金陵，所獲甚多。得史翁金誠先生文史之教，莊翁熙祖先生書學啟蒙，得續先學兄二十餘年不時點撥，皆餘生取之無禁，用之不竭者。金陵同窗，各安其職，各果其腹，分別廿餘年，有聯繫者幾希矣，唯續先學兄不以鄙疏狂拙愚而見棄，多有聯繫，吾亦仰兄聯繫得書文詩畫之點撥，幾欲親之近之。奈彭城去邗越遠，況身荷教職，冗務交纏，欲親之近之不得，悵悵。

李連華於破書齋

2019.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