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碗里的秘密____白果林场那些事（五）

悦耳

文 / 悦耳 （原创）

图 / 网络（谢谢）

又想起了在白果林场当知青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

那个冬季，我和秀当炊事员。

一天，正在准备午饭，窗户外露出了一个小男娃的圓脑袋，他双手扒着窗框，一本正经地说：

“w姐，我妈有事要求你一下。”

这不是住在后院那个七岁的男娃吗？半个多月前，他也是这样扒着窗框，眼泪八叉，焦急地对我说：

“w姐，我弟，我弟娃被火烧了……”

原来，大人都下地了，家中只有他照看两个弟弟。五岁的大弟，烤火时被火塘的热灰烧伤，腿上起了泡，已经破了！

我立即绕到后窗下，背起他哭泣的弟弟，向五里外山顶上的乡政府医疗站奔去。

七岁的小男娃紧跟我身后，颠颠地跑着。

突发不幸，他能果断到林场来求助，居然还知道我的名字，这个机灵的小男子汉，真让我高看一眼。

医生麻利地消毒上药，用胶布固定好纱布，几角钱就搞定了。

我逗小弟弟：咋把“口罩”戴在腿上了？他慢慢不哭了。

这么多天了，伤已好了吧？他母亲找我还有啥事啊？

立即跟着小男孩向他家走去。

快到后院时，他忽然回过头来，朝我狡黠地一笑，径直把我带入厨房。

一位妇女笑眯眯迎了出来。

我赶紧叫了声“周妈”。

林场所在地周家坪，大都姓周。我们对年纪稍大的，不论其在族里辈分大小，一律称呼周妈周伯。

周妈头上缠裹着青布帕子，穿着宽松的蓝布大襟衣服，腰上绑着围裙，显得身体微微发福。袖子挽得老高，粗糙黝黑的手臂上，隐约有些斑点，像梨子的皮。

“快坐快坐”，她说。

厨房很大，进门靠墙有一个方形的火塘，里面有树根疙瘩正半明半暗地燃烧着，冒着缕缕烟子。地下扫得干干净净。屋中央放了一个长方形地桌和两条长凳。

还不到午饭时间，桌上却摆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酸菜干饭____明白了，原来周妈要请我吃饭呀！

我瞅了一眼那小男娃，他正偷偷笑呢。好呀你！学会骗人了。

旁边站着他两个弟弟，大弟弟穿了件女娃的大襟衣服，可能捡拾亲戚家的旧衣服吧。腿上的伤已好了。最小那个，憨憨地望着我，还不懂事呢。

大冬天的，全家人竟都没穿棉衣。

我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呢。猜想可能叫大娃子，二娃子，三娃子。保准八九不离十。

周妈把我按在长凳上说：

“那天多亏了你。没啥好的待你，将就吃个饭哈。”

吃饭，是天大的事，我当然知道被请吃饭是最高的礼遇了！

国人的问候语不就是

“吃饭了吗？”

周家坪的人也这样：

“吃了早饭没有？”

“吃了撒午没有？”

“吃了夜饭没有？”

挽留客人就说：

“吃了饭再走嘛！”这句是客套话。如果給你个棒槌____当（针）真了，那双方就都尴尬了。

每家的饭都是可丁可卯的，多双筷子，主人家就不够吃了，明白？

周妈今天可不是客套话。看这架势，那是矮子过河____安（淹）了心的。

山里人喜欢爽快撇脱，扭扭捏捏反而不招人待见。和周妈寒暄了几句就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哈！

这是一碗瓷实的冒儿头酸菜干饭，盛在一个古董似的粗瓷兰花大碗里。碗的颜色不灰不黄，上面蓝色的简单图案依稀可见。碗沿上有一个小小缺口。这恐怕是她家大碗里最好的一个了。碗内有一圈浅黑色的印迹，想必是酸菜汤汁长期浸润的结果，洗不掉的。

一双长短不一的竹筷子刚洗过，还没干。

一小碟泡菜红红绿绿，很是诱人。

大娃子二娃子三娃子像警卫员似的，在旁边站成一排，津津有味地等着看我吃饭。

平时我们在野外劳动时，常折断树枝当筷子用，用泥土搓搓抓过牛粪的手就吃饭。今天这排场，让我感到好上档次哦！

“周妈，太多了，吃不完，给娃儿们拨些。”

“锅里多呢，你先吃！”

周妈边说边里里外外地忙乎着，看来她是特意请假提前收工回来做的饭。现在她正抓紧时间剁猪草。

“w姐，莫拘礼啊。”大娃子学着成人的口气劝饭。

真人面前就不装秀气了，我大大方方端起碗开吃。

这是“孔”的干饭。

就是把大米煮个半熟，捞出沥干，用盐把大量的酸菜炒一下，再铺上米，插些气眼，锅边加少许水小火焖，水干即熟，锅底有一层脆脆锅巴时，饭就孔好了。

我连说：好吃好吃！

石碾子碾的糙米，微红，糯香，有嚼头。家家又没余粮，都吃当年新谷碾的米，能不香吗？

酸菜是青菜做的，细腻，濡汲汲的。不像我们林场，用蓝菜叶做酸菜，咬着嘎吱嘎吱，又老又硬。

哎呀，只顾大口吃饭，竟忘了注意自己的吃相。悄悄看了三个娃娃一眼，他们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就像在看动物园里的大猩猩。

想到为了请我，他们下顿又要多掺一瓢水，多加一碗菜，心里就很不自在。

生产队分口粮是按人头分的，即使婴儿也和成人分一样多，所以都愿意多生几个娃儿。周妈家分粮目前看来不算吃亏，心里好受些。

当他们长到“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时候咋办？

放心，活人不会让尿憋死，到时候四娃子，五娃子就该问世了！

……娃儿们专注地看着我，我每扒拉一口饭，他们似乎都感兴趣。尤其是大娃子，老伸长脖子往碗里瞄来瞄去，好像在侦查碗里还有多少饭。

心里一软：他们可能早饿了。

周妈也是，规矩太多，就是不让娃娃上桌，非把人分个三六九等。大家一同吃多好嘛！

抬头看周妈，她正在灶前忙着煮猪食。

饭吃到一半时，突然，我的筷子在碗里戳到了硬呼呼的东西。正纳闷呢，就听见大娃子轻轻地长长地“喔”了一声。

我看见他双手往下巴底下一握，缩了下脖子，盯着我的筷子头，两眼放光。然后转过头来，看了二娃子一眼，两人就挤眉弄眼嗤嗤地笑。

周妈也站了起来，用围裙擦着手，神秘地对我眨眨眼。

吔____，好像见证奇迹的时刻就要到了！

嗯，一定有啥秘密瞒着我！

秘密肯定在这兰花碗里！

赶快扒拉扒拉饭，瞪大眼睛一看：

果然，有情况！有埋伏！

匆忙用筷子往上一挑，嘿！你猜是啥？

当然埋伏的不是敌兵啦。

原来，饭下面藏着“嘎嘎”！

不懂？

一堆暗红色的，晶莹剔透的，油光锃亮的腊肉（四川人将肉叫嘎嘎），闪亮登场了！这强烈的视觉冲击，让我一瞬间竟不知所措，继而心中一阵狂喜。

周妈笑眯眯走过来说“趁热乎，快吃！”

筷子一下变得沉甸甸的，我不知该说啥才好……

当时有规定：社员喂条猪，必须将一半卖给国家，另一半才能自家享用。刨去皮毛内脏，熏成腊肉，就没多少了。那是全家一年油荤的主要来源哪！过年办喜事才舍得吃啊！

如此待我，怎承受得起！

早已淡忘的那熟悉的腊香味扑面而来。

不知是我手有点抖呢，还是肉的弹性太好，我挟起的腊肉竟微微发颤。放入嘴里一嚼，满嘴飚油。那肉肥瘦相间，瘦而不柴，肥而不腻，越嚼越筋道，越嚼越入味……

真个是，唇齿留香，沁人肺腑！此肉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嚐！

猪肉好吃，付出的辛苦有几人知道？

社员每天要见缝插针抽时间，在坡上地头扯大量猪草，精心搭配米糠麦麸苞谷珍，保证猪的一日三餐。猪有个头痛脑热，主人急得吃不下睡不着。扑爬跟头忙一年，才能把小猪崽养到百多斤，

哪有这猪逍遥自在，喝着纯净的山泉水，品着红苕藤，何首乌，蒲公英这些营养菜，吃了睡，睡了吃，无忧无虑过一生，死了还用香料，柏枝熏一熏……

咳，光胡思乱想，没注意到娃娃们，已控制不住，馋得哈喇子快流出来了！

我连忙说肉太多吃不完，执意要给他们拨一些。

周妈一下按住了我的手，变脸失色地说：

“正吃长饭的年龄，咋吃不完？”

“能不能干，先看吃饭！”

“不许剩碗底子哈！”

看着周妈那斑斑点点粗糙的双手和三个娃娃，

忽然感到鼻子又胀又酸，酸胀感一直往上窜，顶得我双眼发疼。

这个时候忍不住流眼泪就太丢人了！

我迅速拈起一片肉放入嘴里，低下头猛嚼，将那快溢出的泪水，硬生生給咽了回去。

这顿饭撑得我直打饱嗝，那是一种久违了的饱腹感。

后来，觉得当时犯了个小错误。

根据村里人通常结婚，生育的年龄推算，周妈不过三十出头，应该称她为“嫂”才对。

后悔以貌取人，把她喊老了。

但她的孩子又叫我“姐”……

乱了乱了！不会排辈了。

不过，几十年过去了，我心目中始终认定她就是周妈，是妈妈！

（谢谢来自网络的图片）

和大家分享我的故事，谢谢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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